到了端午节,宫中每人都有一碟赐绯含香粽。名目虽好,还是唐时的玩意,可无非就是寻常蜜豆馅粽子包的小巧些,微微透出些红瓤的印子,用井水冰了,再在外面溜溜裹上一圈水稀过的蜜,就“赐绯含香”了。 曹寅素来酷爱甜食,她知道他馋这个,便将自己的那份也给他留了下来,下值后又去御膳房为他整治了一盘酱肘子、一碗虾酿口蘑、一碗酸笋鹌鹑汤,一碟浇了盐卤子和蒜泥的鉴真素鸭以及两碗绿畦香稻粳米饭。乾清宫中备了两种绿豆水,一则消暑,熬一刻钟后只用清汤;二则解毒,熬一个时辰,连汤带豆用下。皇帝不让她喝,可不禁止她往外带,阿溪就为曹寅两种水各备了一壶。 想到他大热天定然没胃口,她就只捡了些清淡利口的,并上自己那份赐绯含香粽,晌午头上用木头食盒子拎去了贞度门西庑侍卫所。 到了那里,有侍卫告诉她曹寅还在神武门没下值,叫她等上片刻。侍卫所里全都是曹寅的熟人,听说阿溪来了,皆寻了各种各样的由头来看两眼。原来不只女人有这个癖好,男人更加如是。 两个三等虾刚出门就议了起来,先是对曹寅的品味表示肯定,而后阿溪听见他们小声道:“啧啧,咱咋就没姓曹的有艳福,射箭都能射出个美人儿。” “呔,你有人家那好箭法?美人到你跟前,给你一射,就是个透心凉。” 这话轻飘飘的,可在阿溪听来就是轰隆一声。她不敢置信,忙紧走两步跟了出去,见那两人还没走,便问:“你们方才说的射箭,那是什么?” 两人没想到她竟会跟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对了对眼神,一个道:“姑娘,我也是看不得曹寅见天儿逮谁跟谁炫,实话跟你说,去年捕猎,你还真当有只獐呐?” 不等阿溪再问,那两人就勾肩搭背离开了。 越想越可怖,心顿时沉到了谷底。抬眼一看,四下里蝉声刺耳,满目皆是浓的化不开的暑雾。 曹寅下值回屋看见阿溪,自然喜不自胜,赤着膀子几筷子将饭扒净,才发现阿溪没动筷子。他有些不好意思,遂邀她一道来吃,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饭后阿溪将碗筷收拾了起来,曹寅翘腿卧在床上,双眼一直跟着她不停游动。终于再也忍不住,胳膊一带就将她揽进了自己怀中。 瞬间失去了平衡,她闷哼一声,一头栽进了他汗津津的怀中。 “下午什么时候去乾清宫?” “未时末。”她想要爬起来,却被他死死按在胸口 “那不是还早。我下午就没事了,不如…我们先一同歇一歇?”说罢他的双手开始不安分起来,摸摸索索探进她的领口。 “不。”阿溪用尽力气推开他,她实在很累:“现在不能做,不然下午没精神。” “小骗子。”他捏捏她的耳垂:“女人都是越做越有精神。” 曹寅仍旧不依不饶,非要剥她衣服,可阿溪对此半点兴趣也没有,挣扎起来,推搡之间,一个没留神,一巴掌拍上了他的鼻子。谁知他正在上火,这一下她没控制好力道,随着“诶呦”一声,曹寅的鼻子瞬间挂了彩。 他只觉着鼻头一阵蜿蜒向上的疼痛,有股温热自内涌出,忙伸手一抓,抓了满手鲜血。阿溪吓坏了,连忙掏出帕子来为他摁住。 可谁知曹寅恼羞成怒,竟出手直接甩了她一个大耳刮子,这一下子力蕴的不轻,阿溪给他扇的头脑发懵,眼冒金星。 “腌臜货,还敢推我!也不照照镜子,你那脏样,现在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曹寅破口骂道,可见她偎在自己身上,因过度惊吓和暑热,浑身肌肤由素白变成了桃粉,如凝脂般微微打着抖。身上沁出了一身的汗,整间屋子中弥漫着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令人神魂颠倒。顿时有些情难自已,全身的欲望此时就要将皮肤涨破,他扔掉脸上沁满鼻血的帕子,一把将她拎起,想要使蛮力撕开她的衣襟。 阿溪惶恐无措,多年前扬州的噩梦此时尽数浮上了脑海,她喘不过气来,张口欲喊,可曹寅却自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笃笃笃,笃笃笃…”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响起。 趁着曹寅手上劲道微松,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去应门。来人身着撒腿青布葛纱衣裤,是乾清宫里的苏拉。看见她一副狼狈样子,楞了一下,随即躬身一礼:“皇上有要事,让姐姐尽快去乾清宫。” “好,好,你稍等,我收拾收拾这就去。”阿溪尴尬地笑了笑。 在屋中将浑身整理利落,看了眼曹寅,只见他面朝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心中一团乱麻,没有再搭理他,拎起食盒子就随那苏拉出了门。 “你怎能在这里寻到我?”她问苏拉。 “找了别处都不见,回了万岁爷,他说您定然在这一处。” 见了礼,皇帝将她召到身前,递给她一样事物。那是一片元青素纱补子,用正一丝串针法绣迤逦海水,其上以斜缠针、套针绣白鹇、红日。仔细一看,竟有丝丝鲜血交织在针线脉络中。 这东西她十分熟悉,是官员朝服饰物。 “半个时辰前,有人将这个绑在箭上射进了神武门的门框子。”皇帝道:“这是揆方的,他已数日没来早朝了。寻了别处都不见,你赶紧将那瑛娘的住处告诉朕,朕派人去请她问问话。” “是。”揆方官虽不重,可他是军机大臣,知晓无数军事密报。阿溪意识到事态危急,生怕语焉不详,又拿笔画了张线路图来交给皇帝,他转头给了身旁的侍卫长官。 两人焦灼地等在殿中,阳光打过窗户纸,屋内凝固着暑热。 两个时辰后日头向西斜了,那几个侍卫回宫进殿启奏,他们拿住了瑛娘,可她却一问三不知,说揆方已有近一月没来找她,关于他的行踪她亦不清楚。 “不可能。”阿溪道:“十日前我见到揆方下值,同他说了会话,他当时说他换个衣服就去楼里找樱桃儿。莫非他没有去?” 皇帝思忖一阵,眉头紧锁,问侍卫:“瑛娘现下在哪里?” “回皇上,臣将她带进了宫,现在在在午门侍卫班房内。” 他点点头,对身边的张万强道:“给朕换身衣裳,朕要去会会她。” 涉及机密,皇帝没有让阿溪也跟着。早就过了下值时间,天慢慢暗了下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在乾清宫中坐立不安。 掌灯时皇帝回来了,见他一脸疲惫,她将一肚子疑问咽了回去,向他行礼跪安。 “瑛娘已回去了。”皇帝道:“往后你还是尽量少去找她。” 当晚回屋后曹寅就耐不住性子来找了她,她的脸被他打肿,他巴巴地带了个冰袋子来为她敷脸,道歉讨饶的话说了一大箩筐。 念在他平时待自己很好,而自己更是放不下他,也就没再追究射箭的事,两人终究还是重归于好。 第二日就有消息传来,揆方找着了,不知被谁抛在了菜市口大街上,衣衫破碎,身上尽是伤痕,果然是平西王府的间谍绑走了他。 据他自己说,这两日尽管那些人对他严刑拷打,但他仍旧没有走漏半点朝廷用兵的机密。本做了必死的打算,可第三日却有人将他偷偷放了出来,看似随随便便,将他扔在了京城最繁盛的菜市口。 放他出来那人一定心思缜密,若扔在偏僻处他一个人肯定难觅活路,或被人看见再抓回去。菜市口人来人往,任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后的日子无风无浪,一年后,桂花飘香的时节,铭训已开始牙牙学语,皇帝有时腾出空来带阿溪一起去看望祁先生,这小家伙就绕在脚边粘着人,用嫩的出水的童音叫:“姨姨,姨姨~” 阿溪这辈子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这孩子又十分像小时候的虫儿,故而格外的喜欢她,一抱他在膝上就不肯放下来。 这日晚间她正和皇帝处理文书,乾清宫外间突然一阵骚乱,有八百里加急到送到。皇帝接过后翻了翻,眼眶略略湿润了。 前线传来好消息,叛将王辅臣战败自杀于平凉。自此之后,战局终于开始出现了转机。 今年宫中有些不太平,荣妃的儿子赛音察浑于冬月里夭折,开了春老佛爷又犯痰症病倒了。眼下这个无疑是个使人振奋的消息,一扫前半年的晦气。 皇帝那晚十分开心,那晚破例喝了壶惠泉酒,没有翻牌子,倒扯着阿溪同她讲了好些话。这才晓得原来皇帝并非不会烟酒,酒能喝二斤,烟也能卷三筒。只后来他将这两样硬生生戒除了,此后再不让任何成瘾之物近身。 几年间朝夕相对,她渐渐懂得了他,也明白了为何几年前在围场他会有那样的举动。小时觉得天底下最不用犯愁的人就是皇帝,可真正于皇帝而言,或许皇帝二字本身才是他最大的愁。 皇帝眨眨眼,许是久不沾酒,这回喝了一点点就有些醉了。 “呼延黛溪,朕从前总有些纳闷,人家没事还整日价叫苦连天,可你呢,朕怎么不见你吱一声?从前还只道你与寻常人不同,感觉不到苦——后来才发现,你也是寻常人,两条胳膊两条腿,用鼻孔呼气,又哪里不会苦,只是你自己将它们尽数扛了下来。搁外表谁也看不出,给人一种你不苦的景象来。你说是也不是?” “皇上圣明。” 他那目光总能将她一眼看穿,阿溪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他噗嗤一笑,倚在案上用手托住腮:“甭做出那副可怜相,指望着我同情你——喏,我问你,若有疯狗咬你,你待如何?” “我……不晓得。” 阿溪声音软软的,不清楚他为何会问这个。可话音还没落下,额头上就挨了一记他随手掷来的板栗。 “诶呦。”圆滚滚的栗子在地上乱骨碌,头上瞬间起了个大包。她吃痛,小声惊呼,随即跪了下来。她不晓得又是何事惹得眼前这人不开心。 “知不知道为啥打你?” 她摇头。 “没原因,就是想打。”说罢他竟又拈起一枚栗子,不偏不倚,刚好又砸在刚才那个位置。眼见她疼得浑身颤抖,脸涨得通红,眼中也泛了泪花,就问道:“气不气?” 她点点头。 他将案子上的一小筐栗子递给她:“方才我砸你哪里,现在你就砸还给我。” 她哆嗦着:“奴才不敢。” “这里除了你我再无他人,你不必碍手碍脚。来!”他将筐子往她怀中猛地一塞:“打吧。” 她捏住一枚栗子,浑身都是虚汗,就是不动手。 “打!” 浑身一激灵,她将手中的栗子随便掷了出去,没掷准,落在了他身后的纱橱上。 “这点力道,苍蝇都不怕你——使劲!” “哎。”她应着,单眼瞄准,终于梆地一声准确地砸中了他的脑门。 皇帝诶呦一声,随即笑了:“现在可觉得舒服些了?” 阿溪使劲点了点头,可仍旧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认真地瞧着她,敛起了笑容:“阿溪,这世间万物总是讲理的,纵朕是天子,也决不能随意打人。若做了,就得付出代价。”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她终于恍然大悟:“谢皇上教诲,奴才懂得了。” “当真懂了?可别懵我。来,我考考你——若有疯狗咬你,你待如何?” “我打死它。”阿溪斩钉截铁。 “诶,乖。”他眉开眼笑,笑得像个孩子似的:“看来是真懂了。若你早些明白这理儿,不知能少吃多少苦头。” 阿溪终于知道了他的用心,心中暖暖的,终不住莞尔。 可皇帝却噤了声。门吱呀一声打开,张万强走了进来,瞧着两人脸上的大包和满地乱滚的栗子,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