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才听说。”那妇女扒着她的耳朵:“这里头似乎有个姐儿吊死了。” “叫什么名字?”阿溪的心里打了个突。 “谁晓得,不过好像还挺出名的,什么王爷侯爵她都沾过边儿,厉害着呐!” 这番话更是说的她心惊肉跳,对赶车苏拉使了个眼色,那小孩儿机灵,抖了抖马鞭,扯开公鸭嗓子喊道:“靠边嘞,靠边嘞!理亲王府郡主派人瞧姑娘来喽。” 人群顿时让出一条道来,谁也不敢挡王家人的路。阿溪瞧准了空隙,分开人群径自溜了进去。 “干什么的?”门前两个小厮蹿了出来。 “找人。”阿溪挤了个笑:“我是这去世姑娘的妹子。” 其中一个小厮听了这话后“嘁”了一声:“我们怎么不晓得她有妹子?” 阿溪一惊,顿时随机应变道:“实话跟两位大哥说了吧,我其实是这姑娘相好的家里人,我们……嗯,我们老爷他工作太忙,指派我来瞧瞧。” 那两人对视一眼:“揆方?丫还敢来?” 一颗心登时结了冰,她分开两人奔了进去,所幸那两人听说她是揆方的家里人后也没再拦她。踉踉跄跄一路上了楼,发现瑛娘的门口聚了不少人,老鸨满脸的褶子中填满了脂粉,正举着手帕在哭天抢地。从老鸨的诉说中,阿溪才得知已经有个富有的盐商将瑛娘订了下来——他丧妻不久,欲娶她做正房,赎身的银子都交过了,只等着三天后来提人。可谁成想瑛娘性子烈,抵死不从,才有了这一出。 进了屋,屋中的人反倒少了,只有一主二仆。两个小孩在收拾一副榉木棺材,另有一人披着莲青羽绉面白狐狸皮鹤氅临窗而立,及腰的辫子上结了八宝琉璃坠角,手抬着,盯着那上面的指甲出了神。 见棺材盖尚未合拢,阿溪疾步上前一看,棺中人果然是瑛娘。她上身穿着簇新的雪灰色织金冰梅纹双环花神衣,竟是做伶人装扮,脖子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勒痕,脸上丝毫未施脂粉,双眼微阖,嘴角犹带笑容。 犹如一盆冷水从泼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无一处不透着寒意。糕饼盒子咣当一声砸在地上,雪白酥脆的糕点涌出滚了满地。 究竟是为什么,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仍旧记得这白如墙皮的面色也曾皎皎如朗月,在庭中作舞时赢得了满堂彩,以蜜勾脸时多勒了一道白,教她绣法时双手灵巧的就如一对白蝶上下翻飞。物虽如旧,人已仙游,触景念情,莫不凄惶。 她接受不得,脸煞白,欲夺门而去,可那窗边主人突然闲闲转过身来:“呼延姑娘,近来可安好?”声音柔媚飘忽,如暖风转入杏花丛,温而香,在阴冷的屋内打了个靡靡的卷儿。 这几人怎能熟悉到这种地步? “思温、思难。”他没有再理会她,自个翘腿在水凳上坐下,拿起案几上的鼻烟壶,随手招呼着两个小厮:“该来的人来了,将棺材盖好罢。” “玉锦章!”阿溪想了起来,顿时冒出了无数疑窦:“朝廷怎么没抓你?!” “抓我?”玉锦章吐出一缕烟丝:“请问姑娘,在下何罪之有。” “你,你……”阿溪想说你当然罪大恶极,可想了想他的所作所为,竟连一个罪名也挑不出来。 “你绝不是伶人,究竟是做什么的?” “这话怪哉。我不是伶人,却又是什么?” “我不晓得。不过我知道你从前偷着来找过瑛娘,你们肯定有什么勾当。” “这又是什么话。表子无情,戏子无义,我来找她,天经地义。我们啊,合该只有那无情无义的勾当罢了。” 见自己每说一句话都能被这人轻描淡写的堵死,阿溪心知自己绝不是对手,只有道:“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报官,叫他们抓你来审。” 听了这话,玉锦章突然狂笑起来,带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那思温忙替他顺着后背,另一黄门思难为他递了一盏茶水。玉锦章喉咙一动,将茶水一饮而尽。 “官不抓良民。”他堪堪止住笑:“你还报官?你身边大抵就是个管官的,你报他就成了。啊,看来当初你在扬州时报官起了挺大作用。” 他竟将自己的底细摸的一清二楚!她决定不再同他争论,这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我只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阿溪的头垂了下来,声音也低了:“瑛娘为何自尽?” 见这姑娘眼角已噙有泪水,玉锦章决定不再继续涮她,也正色道:“我这里只有四个字——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不过只是求仁得仁。 将轿帘打起,阳光透过初芽的嫩柳一丝丝打在她身上,朱红色的高墙在眼中一闪而过。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回了宫。 满城春色宫墙柳,泪痕红浥鲛绡透。 她在垂花门下了车,从官道一路走回了乾清宫。回屋后径自缩在了自己的榻上,扯过被子来盖紧,身子一会冷一会热,像生着一场大病。 苏拉小六子路过,看她房门虚掩着,知她已回,就探过头来:“姐姐,快去前殿吧。今日做了扬州菜八宝填鸭,万岁爷知道你好这一口,就一直等你一道吃,这都等了一个时辰了!” “叫他自个先吃吧。我有些困,要躺躺。” 之后六子就半天没了声响,阿溪心中奇怪,扬起脖子一望,倒在门口望见了个急匆匆的身影。等不得她起身相迎,皇帝就伸出一只手试了试她的脑门。 “倒不烧。你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头昏?” “不打紧。”怕他担心,阿溪勉强一笑:“只是乏了,想睡一睡。” “这个时辰你睡的是哪门子觉。我叫他们把吃的热热端来,吃完了再睡,嗯?” “嗯。” 皇帝招呼宫人下去准备饭了。见众人退下,阿溪向前凑了凑,他把她拥进怀里。 “瑛娘去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 “据说是昨日晚间上吊的,今儿清晨给人发现了。” “唔……”他将她的小手团在掌中替她暖着:“求而不得,这也算是解脱了。你不必害怕。” “我不怕这个。”她将身子转向他,两人脸对着脸:“我只是突然想起了瑛娘临死前同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终归离散,不是离了,而是散了……离了尚且能合,散了,却永不再聚……老天爷教我万般苦都受了,可这些我都不怕。我只是怕它再将你夺走。我……只剩下你了。” 瘦小的身躯因哭泣而颤抖着,像一只白兔幼崽。她这副模样令他心疼到了极处,也爱到了极处。将她脸旁的碎发掖过耳朵,拿过帕子细细帮她把脸擦净。 将她最后一丝泪痕拭去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等我半年——或许不用半年。一定得等着。到时候,我带你走。” “带我走?” “嗯。我……我可以娶你吗,阿溪?” 他眼中一片真诚,不像是诓她。两厢对望,她使劲点了点头,伸出小拇指来:“拉钩上吊!” “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不变!” “谁变谁是……老母猪!” “老母猪!……太狠了你,猪便罢了,还老母猪?” “说重点儿,好叫你没处反悔。”阿溪眉开眼笑。 他却没吭气,招手让她卧在自己腿上:“可这里还有些皇上做的事情,老天爷给的责任,我得把它完成。喏,饭来了,快多吃点,把身体养好。到时候真要走了,你若病恹恹的,还得我扛你?” 阿溪听罢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在里面拱来拱去。 他点点她的头:“笑一个。” 她抬起头,皱了皱鼻子,冲他嘿嘿一笑。 他捏捏她的耳垂:“咦?多漂亮一个人,怎么笑起来像个傻子。” 玉锦章的事她在当日对皇帝说了,皇帝听罢立即派人前去搜寻。到了妙音阁,那边言道此人已摘掉了水牌,早就不在这里唱了。众人又将北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连他一根毛都没捞着。 他定然知道阿溪回去会同皇帝说起,多半将瑛娘葬了后直接溜之大吉了。 几日后揆方也得知了瑛娘之死,叹惋几声,拿出几个钱来为她圈了一块尚佳的墓地后再没了下文。有日阿溪在御花园的抄手游廊中遇见他,问起此事,他道:“我出了五百两为她重新迁坟、风光大葬——可是足足五百两啊,这钱还得瞒着福晋拿。她一个那般人,一点红唇万人尝,说白了又不只有我一个。我够对得住她了。” 听了这话,阿溪几番忍住了将手中滚烫的酥酪扣他头上的念头。 春末夏初,空气渐渐燥了起来,隐约有了蝉鸣。 皇后的叔父索额图亲自来乾清宫为皇后请罪,可赫舍里家乃是朝廷重臣,皇帝又怎能真的将其治罪,下药之事只能就此了结了。 这段时日后宫的风向慢慢变了,前几年风头正盛的卫玉襟突然失宠,皇帝半年未曾踏足,她的承乾宫变成了有实无名的冷宫。取而代之的是德嫔和宜嫔,皇帝的宠爱由这两人平担了过来。当初投靠她的贵人常在之流纷纷另投旁人,良嫔就此成了阖宫的笑柄。 瞬息间,怕春老花无剩,宠难凭。 宫中主子娘娘们为了争夺那几晚的宠爱而不惜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其实最终还是取决于皇帝一时心情,可就算这样仍旧乐此不疲。也许这也是求仁得仁。 阿溪从来不过问后宫之事,她知道皇帝有自己的打算。 日子宛如一潭静水,毫无波澜,仍旧缓缓流逝。春去得快,转眼间就入了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