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在明亮与黑暗之间做一个选择。 似乎也由不得她选,那光亮既轻而散,遥遥飘在头顶,不可企及;而黑暗则浓稠厚重,像个旋涡一样吸走脚底的一切。眼看着自己也要被吞噬进去,她顿时急了,挣扎着想要向上去。但是自己的力量又何其微小,她一再挣扎,那黑暗仍旧裹挟着万钧雷霆之势席卷而来。 渐渐听见了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起初声音细弱,微不可闻,可那声音一声急似一声,一声紧似一声,语调悲切,如杜鹃泣血,如鲛人流珠。在声声呼唤中,她竟发现自己向上升起,距光亮之处越来越近,脚下的黑暗终于渐渐远去了。 阿溪是被冻醒的。地震之后,积气发出,冷雨不绝,温度骤降。 彼时她正躺在一处废墟清出的空地上,那里有个临时搭成的简易茅草棚子,四周滴滴答答的不断往下漏水。身上盖着一套红彤彤的新郎官喜服,应该是皇帝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与她盖上了。她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看她醒转,周围有村妇为她端来了一碗许凉的面汤。 “夫人,你好些了?” 虽周身酸疼,但头脑尚且清醒,并无大碍。 “我没事。”她接过粥来:“皇……魏老爷呢?” “老爷他带着我家那口子,去震塌的墙底下挖人了。”那村妇忧心忡忡地扫了一眼棚外的灰黑色的雨幕:“你昏了一天一夜,村中震死的人近了半数,还有半数被生生压在了墙下,也不清楚是生是死。” 阿溪默然,透过雨幕望向沉沉的天际,才发现那里像一汪寻不到彼岸的汪洋大海般遥不可及。从前她相信人定胜天,可此时才突然明白,在天灾的浪潮来临之际,人们就像几只匍匐在叶子上的蚂蚁,席卷在波涛中,自身尚且难以保全,更加妄想去再改变或挽救任何。 “我手上那本书,和——那个包裹呢?”阿溪突然警惕起来。 “啊,那些个……”村妇想了想:“老爷救你出来时好像将它们拿走了。”说到这,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掉下泪来。 “夫人,有些话我一定得跟你讲。老爷……他是最好最好的人。他将你从屋内抱出来时你已没气了,脉搏也停了,大家都让他节哀,可他不信……你俩都穿着红喜服,他就那样跪在雨里抱着你叫你的名字,一声声地叫,叫了几千声几万声,直到最后喉咙已发不出任何声响。那样子好像失了你,他自己也断然不会活了。这听得我们肠都要断了,现在想起来还是难受的要死。”那女人抹了把泪。 “可幸的是老天开眼,你活了过来,可老爷他,他也不歇歇,将你托给我后喝了碗凉水就直接去了废墟,带着人没命地救人。铁锹扒断了无数根,手扒烂流血了,也只救出三人而已。” 思及此景,阿溪怔怔落下泪来。 那妇人伸手顺顺她的后背:“夫人,你找对了人,良善之人定有福泽,你们俩都还年轻,后半辈子还长着呢。虽天灾难免,可我仍旧祝你们一定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她将“长长久久”说的很重,阿溪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几个村妇在一栋废墟中拣了些未被雨水浸湿的马口柴,点燃后就着半口袋面粉搅了一锅热腾腾的面汤。阿溪不舍得喝掉自己那碗,趁热端着它去寻皇帝。 沿途遇见了好几伙救人的队伍,提及他来无一不交口称赞。他们说魏老爷此刻正带着人在村南,那里被震出了一道幽深的裂谷,除了他外无人敢去,生怕就此跌入地下,死无葬身之地。 深一脚浅一脚险险跨过裂缝,阿溪终于在一堆瓦砾的后面找到了他。他身上沾满了泥沙和鲜血,袍子已被染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看见她,他先愣了愣,想要伸手抚她的脸,可随即又将手缩了回去——手上原本纤长的指甲被劈开了半数,手背上也添了无数划痕,伤口血肉模糊,混着沙石泥土则更加惨不忍睹。见她盯着他的手看,他将双手往身后藏了藏:“你怎么来了?这儿危险,听话,快回去。” 阿溪将面汤碗放在地上:“手伸出来。” “……” 看他不配合,她就向前去捉他,终于将他的双手捧到了自己手中。端详着它,阿溪眼泪差点掉下,忙拿出帕子为他擦干净伤口后简单包扎了一下。而后将面汤端给他:“快趁热喝了。” “我不饿,你喝吧。”他望着她,她兀自穿着那身新娘的喜服,只是上面斑斑点点溅满了泥星,还有几处扯勾了线。 “身子可还好?是我对不住你,等回头安稳下来了一定再给阿溪补办一场更好的婚礼。” “这些有没有都没关系。”阿溪将面汤举到他的唇边:“你方才的谎话一点都不高明,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张嘴,喝完后我陪你去歇歇,没有力气可救不得人。” “那咱俩一人一半。” 他说的斩钉截铁,阿溪只有与他同饮了那碗面汤。 “阿溪,我有些奇怪,那个你拼了死也要抢出来的包裹里究竟是些什么?”靠在断墙上相互依偎着歇息时他问她。 “你没有打开看吗?”阿溪还以为他早就知道了里面的内容。 “你的东西,你不同意我怎能打开。” 她心中一暖,往他怀中靠的紧了紧:“那你将它放在何处了?” “就在墙后头。”他侧转过身,长臂轻舒,从后面拿出了那包裹和那个誊有《几暇格物》的本子:“东西便是东西,它们又没有魂魄。为了这些玩意连命都不要了,你是不是傻?” 阿溪没吭声,接过包裹来径自将它打开,内里是个绣龙纹的黄缎罩,再将罩子解开来,里面有个栴檀木的双层宝盝。 皇帝脸色变得十分古怪,伸手抢先将盖子打开,开盖的一刹那两人都被金光晃了眼。 是枚金光璀璨的小玺!其上盘踞龙虎,篆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枢钮为蟠龙,通体质地赤金,青玉底座,环以明黄绶带。 “你怎么把它拿来了?”他皱起了眉头:“这可是要命的东西!”他记得清清楚楚,这枚玺明明同放着传位诏书的墨盒一道放在了榻上,可不知她几时又将它偷偷带出来了。 阿溪眼眸黯淡:“我晓得自己活不长久了,你能陪我走完最后一程,于我已是万分幸运……这里并不是你的归宿,你应当回去,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比我更需要你……” “瞎说!这种事岂能做儿戏?” 他有些恼怒,可看见她面容憔悴、凄婉欲绝,心中大恸,再不忍心发火,展袖把她往使劲往里搂了搂:“不要怕。有我在,我是绝不会让你死的……我同那阎王爷说说,一定要叫他在生死簿上划掉你的名字。” 靠在他怀中泫然欲涕,心中自有万种愁苦难以言说。 “你也别多想了。这东西我找机会还回去,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往后你打不打算和我一起要一个小阿溪?” 她知道他是在逗她开心,虽心中凄凉,但仍勉强对他笑了一笑。 这时废墟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他赶忙将玉玺收进匣内放到包裹中系好:“这个我回头找地方收起来。” 脚步声近了,来人是村口周大爷家的儿子小周,周大爷是最开始的佃户,搬进这个村子已有三年,地震时一家人因跑得快而逃过了一劫。 “魏老爷,魏老爷!”小周的声音惊慌失措。 “怎么了?”皇帝同阿溪一道站起身。 “老爷好,夫人好!”小周冲两人点点头,喘着粗气:“老爷,一个时辰前县里来了人,将阿爹和前头所有能动的人都抓到县里去了!” “抓去做什么?”阿溪瞪大眼。 “救,救人。县官老爷的夫人和公子都给压到了废墟底下,还有县东头粮庄的于老爷一家、南头当铺的吴老爷一家。我逃了回来,阿爹让我立刻来找您。” 皇帝问:“你同县里那些人说了没有,咱们这里也有二三十来人下落不知、生死不明?” “还有那赵家姑娘,”阿溪也道:“虽给埋了,但她却一直在废墟底下拿瓦片敲砖头!明明能救出来的,怎的…不救了?” “我说了,我们都说了!可他们执意要将人带走,拦也拦不住!” “他们的人是人,咱们的人就不是人了?!”皇帝怒了:“县里一共来了几人?” “三人。” “三人……”皇帝吸了口气:“三人还不好对付!为什么要跟着他们走?” “可人家是官家啊。”小周的眼中充满了绝望:“忤逆官家,那不就是造反吗?阿爹的意思,您是见过世面的人,让您帮着咱们到官府疏通疏通,不求全放,只求能让一小半回来救人就好。” “命都要没了,反一反又何妨?” “诶呦,我的老爷哎!”小周急得直跺脚:“您还真是啥话都敢往外说!” “我在说什么,自己最清楚不过!”皇帝的脸阴沉得可怕,弯腰拾起包裹:“你带我去趟县里。” “哎,好。”小周连忙应着。 “我也去!”阿溪道。 “太危险了,你不能去,回去好好待着,别来回走动。”跟她说话时他刻意把语调放温柔了些,不过仍能听得出满腔怒火。 据小周说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在县衙,皇帝便直接找到了县衙门口。那小县衙已给震的稀巴烂,厅头上“济世为民”的大匾也砸了下来摔得粉碎。 里头声音喧闹,他便往里走去,果然看见自己村里人嘴中喊着哨子,手里握着杠杆,勉力将一块一人高的石柱缓缓撬起。可谁知那手臂粗的木头杆子吃不住力,石柱马上就要立起来时咔嚓折做了两截,猝不及防之下猛地落地,刚好砸中了那矮个县令刘隗的大拇脚趾。 刘县令嗷了一声抱着自己受伤的脚满地乱跳,待疼痛稍稍缓解,手中的鞭子就劈头盖脸朝那几人裹去:“作死的玩意,眼珠子烂了?没瞅见我站在这里么?” 鞭子所过之处,几人后背脖子上瞬间鼓起了道道红肿的鞭痕,可他们什么话都不敢说,只能又换了一根木棍来接着撬。 脚上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刘隗心中愈发不爽,举起鞭子想要继续抽人,可挥了两下鞭子纹丝不动。抬头一看,原来鞭梢被一个青年人握在了手中,只见那青年人虽穿着朴素,可深不见底的瞳仁中射出的寒光令他不寒而栗。他将鞭子使劲往里扯了扯,可被那人死死攥着,压根扯不回来。 “阁下是哪位?为何要在这里扰本官公事?” 皇帝指了指那几人:“在下姓魏,他们是我的佃农,我来这里就是把他们带回去。还要请问大人为何要违背律法、捉良民为己用?” “这是公堂,带他们来,是救人性命!” “我们那里有二十余人生死不明,大人既说救人,又何苦不让他们在原处救,反而舍近求远?再者,我方才还看见令夫人和令公子在内间安然无恙,那请问大人要救的究竟是谁?” 刘隗抓人来的目的就是为自己清理宅院,这两个问题问得极为有力,他自然答不上来,于是就恼了,挥一挥手叫来两个衙役:“把这个扰乱公务的家伙轰下去!” 衙役嗷地扑上前去动了手,皇帝抬手迎敌,半招不到,两个人高马大的衙役就被狠狠摔到了地上,一个磕断了鼻梁骨,另一个磕掉了一颗大门牙,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半天起不来。 这一手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刘隗一屁股坐在地上,呐呐了半天才道:“还……还真有两下子。这样吧,公子,我姑且叫你一声公子,你出五百两把你的人带走,本官就与你相安无事。如何?” 皇帝蹙着眉头:“你说呢?” “本官在问你!” “大人,如果您让我说,我一个子也不会给您的。不但如此,我还了解到您不止抓了我这些人,在这周边所有可用的劳动力都被您抓净了。他们大抵同我们一样,家里或许正有亲人被埋在废墟下,纵然有一千个一万个被救出的希望,可仍无人来救,只因本该实施救援的人现在在城中为您和权贵们修缮房屋。所以,您还得将他们尽数放回去救人才是。” 这番话不卑不亢却铿锵有力,听见动静后过来围观的人群纷纷为他叫好。 刘隗鼻子都气歪了:“哪里来的杂种,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衙役奈何不了你,本官就拿你没办法了——来人!”随着他的话音,门外竟走进来了一队盔甲鲜明的军士。这些军人本是城关之军,县令身旁另有衙役见情势不对就偷偷溜出去将他们请了来。 皇帝愕然,没想到这些人为了对付他竟叫来了军队。他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在门口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了阿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