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清向陛下告了一个月的长假,本就是为了陪怀着身孕的妻子四处游玩散心,再加之担心薛沉微旅途劳顿,是以,他们走得极慢。 一行人一路边走边玩儿,从通州出发,竟是走了五天才到郁州隆安。 隆安是郁州靠近灵州边陲的一个小镇,小镇是典型的江南水乡风貌,镇子里随处可见荷塘绿柳、小桥流水、乌篷画舫。清一色白墙灰瓦的屋舍临水而建,街道上摊贩整齐排列,看了便让人觉得舒服。 要说隆安最为闻名的,还属隆安镇郊外的千顷荷塘。 传说,是太.祖皇帝还在郁州任太守时,下令为他最爱的夫人人工开凿的。 十池荷塘五五并列排在一起,中间以纵横交错的羊肠小道隔开,每逢莲叶绽开的时节,若从远处望去,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接天莲叶。人走在荷塘之间的羊肠小道上,仿若置身于荷塘之中,周身都是惹人喜爱的碧叶,空气中萦绕着清新的荷香。 着实是个让人放松的好地方。 前些年,陛下下令开放这片原本属于皇家的荷塘供百姓游玩观赏。 因着全是人工开凿,又是太.祖皇帝亲自监督下的产物,使得隆安镇的这千倾荷塘在大周名气极盛。每到夏日,便都有不少游客慕名而来。有文人墨客,也有百姓商贾。如此便也导致了每年五月到九月,隆安镇上的客栈便分外紧俏,常常需提前一个月来方能订到。 顾时清知妻子喜欢水乡风貌,早便想带妻子来郁州玩一玩,可他事务繁多,总抽不出时间。这一次,终于有了足够的时间,早早便派人来隆安定了客栈,打算陪着妻子在隆安好好住上几天。 因为是出门游玩,且不管是顾时清还是薛沉微两姐妹,都是能万事自己动手,并不大依赖小厮丫鬟的人。是以,此次他们也没有带多的人,只带了懂些医理的丫鬟半夏,好应对路上他们突发的身体不适。 马车在江南小镇的街道上缓缓行驶,半夏和车夫在车外赶车,薛沉微和薛沉烟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的景致,满心满脸都是喜悦。 顾时清坐在她们对面,温柔看着妻子的侧脸,见着她眼底神采飞扬,唇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素来温雅的眉宇间更是温柔得似要溢出水来。 薛沉微感受到丈夫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转过头,冲着顾时清微微一笑。 这一笑,便胜却这世间所有的美景。 顾时清呼吸一窒,只觉得这世间所有风景加起来都抵不过妻子眼里的一抹笑意,忍不住道,“圆圆真好看。” 被丈夫这样直勾勾盯着,这样直白的夸赞,还是当着亲妹妹的面。 薛沉微脸一阵红,也没法全心看外头,只娇嗔地瞪了顾时清一眼,道:“别闹了。” 怎么看怎么可爱,顾时清眉宇间笑意更甚。 薛沉烟听着姐姐和姐夫的对话,眼睛一直看着车外,唇角却不自觉扬起,看着姐姐同姐夫这么恩爱,她心底说不羡慕是假的,可再一想起自己那让人压抑到窒息的梦境,心底又是一阵怅然。 ******* 青州,容家别院,月色如水,万物俱静。 容宁再度从梦中惊醒过来,唇色微白,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他看着透过菱窗照进房间的银白月光,怔了好一会儿,梦里那种心疼到几乎窒息的感觉总算是好了一些。 在外间值夜的小厮容里听到屋里的动静,忙地起身,将外间的灯点亮,见里间又没了动静,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敲了敲窗柩,试探性唤道:“公子?” 容宁起身,随手扯下挂在架子上的衣衫套上,连灯都没点,便开了门。 门突然被里面的人打开,容里正欲继续敲门的手顿在半空中,万没想他家公子随意套了件外衣便就这样出来了,他一时间嘴巴张得老大,满脸惊讶:“公子您这是?” 容宁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清,淡声道:“去书房。” “是!” 容里忙地应了声是,便就去穿衣提灯。 不一会儿,已经穿好衣服的容里便提着灯出现在容宁面前。 主仆二人一路往书房走去。 到得书房门口,容里很是自觉地没有跟进去,乖乖站在外头继续守夜。 容宁的脚步有些急切,似要急急去确认什么一般。把书房的灯点燃,他便提着灯走到那副熟悉到骨子里的画卷前站定,抬首细细看着眼前的画像。 灯光昏黄,把整个书房都染成了温柔的橘色。 画像上的少女面容娇俏,一袭白衣如雪,正坐在桃树上看着不远处,一双灵动的眸子里满是惊喜。 这幅画,正是容宁一年前所画。 那之前,他一直随着父兄一起驻守在北境,在每个惊雷的夜晚,总是会梦到同一个场景。 梦里似乎正是暖春。 他不知为何走近了一片桃林,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灼灼桃花装饰了整个梦境。 未走几步,便听到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容宁!?” 声音从不远处的某株桃树上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声音的主人似乎未曾想过会在这儿看到他。 他顿下脚步,抬首朝着声音来源望去,见到的便是这画中的场景——白衣少女坐在树上,背后桃花灼灼,她如水的眸子里满是惊喜。 每每梦到这儿,梦境便戛然而止,他从梦中惊醒过来,满心都是失落惆怅。 一年前,从北境回来之后,他便画了这幅画。 自画了这幅画以后,他更是反反复复,日复一日都做着相同的梦,以至于这张脸,这道身影,都像是被他深深刻在脑海中。 而今日,梦中依旧是画里的这片桃林,依旧是画里的白衣少女,却又不再是那个单调的场景。 梦里的少女见他站定,便就从桃树上跳了下来,一蹦一跳在他面前停下。 他看着她泛红的脸,心底竟有一丝丝地不耐,直觉麻烦,想逃离。 在反反复复做着那个梦之后,他全然没想过,梦里的自己面对她时竟会是这样的心境。 少女似全然没察觉到他的不耐,兴冲冲同他道:“我会骑马了!” 话语里满是炫耀之意,说完之后,便巴巴看着他,似在等他夸奖她。 他并不太明白,学会骑马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好炫耀的,因为不想同她纠缠太多,他的语气便很冷淡:“那又如何?” 她愣了一下,似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他看着她眼底的光彩逐渐散去,而后垂下眸子,长长的睫羽覆盖住她眸子里的神情,贝齿把下唇都咬得开始泛白。她失落的模样,竟让梦里的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冷淡和敷衍。 可他向来不擅长哄人,也没那个耐心去哄,正欲转身离开,却见她忽地又抬起眼,认真看着他,保证一般道:“你不是说你以后会上战场,我连马都不会骑跟着去会拖你后腿吗?现在我学会了骑马,以后你要去出征的时候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去杀敌!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这个时候,梦里的他才想起来,这个小姑娘似乎说过要跟他一起上阵杀敌。 那时候他实在被她缠得烦,便就随口而出:“你当上战场是闹着玩的?你连马都不会骑,去了也是拖累人。” 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中,这还是他头一次一下子说这么多话。 当时她是什么反应,梦里的他完全忘了。亦或是根本没去关心过她是什么反应。 他没想,她竟会真的跑去学骑马。 可就算她真的学会了骑马,那又如何?真正打起仗来又不是会骑马便能杀敌的。 她还是太小孩子气…… 他不想跟她说太多,也不想她再纠缠自己,便只淡淡问了句:“你确定只会骑马就不会拖我后腿了?” 说完,便没再去看她的反应转身离开。 做梦时的画面变换总是毫无章法,紧接着,画面又一转,似乎已经过了好多年,他已是中年人的模样。 偌大的府邸挂满了白色的幔帐,灵堂里摆着一口冷冰冰的棺材。 她梳着妇人的发髻,也是一袭白衣,就那样躺在棺材里,安安静静,清瘦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宁静安详,唇角甚至还带着些许轻松笑意。 他站在她的棺材边上,耳边不知是回响着谁的声音。 “您可知道,夫人幼时曾从马上摔下来过,摔得头破血流。那时候开始,她便就害怕骑马,为了您一句话,她还是鼓足勇气去学了,几次从马上摔下来,也未曾在您面前提过一个字。” “您那时候却那样待她,可您待她再冷淡,她也从未抱怨过半句。” “为了让您多看她两眼,这些年她逐渐磨平了自己的性子,变成您期望的样子。可便是这样,您也从来都不肯好好跟她说说话,甚至连她死前也对她那样冷漠。” “这么些年,夫人对您的心,您到底是看不见还是不想看?” 那个时候,他的心似乎被什么一点一点撕裂开,疼到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伸手抚上棺材中她苍白的脸,只期望她能睁开眼,对着他再笑一笑。 可触手摸到的,却是刺骨的冰凉。 逐渐的,棺材中那张带着轻松笑意的脸同眼前画里的少女重合在一起。 容宁修长的手指停留在画中少女带笑的眉眼间。 他不知道她是谁,可在看到她带笑的眉眼时,却莫名地觉得心疼。 不知不觉,窗外竟已是大亮。 书房外敲门声响起。 容宁敛去眼底的落寞,淡声道:“何事?” 窗外传来容里的声音:“公子,长安来信,让您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