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小姐的方向感虽然凌乱,但好歹还是拉着少年找到了城门。 毕竟远远地就看到了城墙,若是再迷了路,多少有些太说不过去。 守城的两个兵士懒洋洋地靠在城门两边,盘查着进进出出的百姓,冬日里难得有个好天,暖暖的日头照下来,直晒得人犯困。 其中一个兵士刚刚张大嘴想打个哈欠,眼光无意间瞥到前面的两个人影,剩下的半个哈欠便硬生生再打不下去,连瞌睡都惊醒了大半。 真真是亲娘姥姥的头回见…… 这天底下,竟还有这般丑的丑八怪? 面前那个正似乎咧嘴在笑的丑八怪丫头,五官的位置倒还周整,只是两大片黑紫靛青的胎记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让她整张面容都显得丑陋可怖得很。 而这丑八怪不光丑得要命,连腿都是坏的,走路起路来一瘸一拐,分外可笑。 一个姑娘家,生成这般光景,只怕是瞎子才愿意娶她吧? 想及此处,兵士心里不禁一阵厌恶嫌弃,禁不住倒退了两步避让开去,仿佛生怕沾了她身上的晦气,同时颇不耐烦地朝着她身边一身黑袍的人道:“把帽子拉下来检查!” 那黑衣人闻言,默然抬手把头上的风帽摘了下来,竟是出乎意料的一副顶好相貌。 他活了半辈子,也从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兵士不禁愣在了那里,这一丑一美对比冲击有些强烈,让他着实难以消化。好容易回过神来,只觉这黑衣少年生得实在是太好,不由得便又多看了两眼,而就是这多看的几眼,竟又是让他吃了一惊—— 亲娘姥姥的,还真是个瞎子! “他奶奶的活久见……”兵士嘀咕着,依着经验没有搜身便放了行。 这两人体貌特征都太明显,人群之中极是惹眼,若是犯了事便极容易被通缉追捕,所以料想也不会是什么敢作奸犯科之人。 这一丑一美二人相携穿过城门洞,几个混混乞丐在城门洞里闲蹲着,足打量了他们好几眼才小声嘀咕着移开目光,而他们头顶上,便是一字相对贴开的官府通缉令和江湖悬赏令。 不管是白道上官府的通缉令,还是黑道上江湖的悬赏令,年头最久纸最黄的那两张却是出奇地意见一致,都不约而同地缺了画像,都放出了最新的万两黄金的悬赏,而且写的还是同一个名字—— 杀手子夜。 庙堂与江湖同时通缉一个人,白榜黑榜同时悬赏一条命,这种天下齐心的盛况,倒是可遇不可求。 值得一提的是,江湖悬赏令那面墙上最近贴出的那张黄纸,足足一百两银子,却是悬赏的一个小姑娘。那黄纸上的画像惟妙惟肖,可以看出那小姑娘生得极是明艳可人,端的是个美人胚子,因此任是那些乞丐混混瞅了半响,也没能把刚刚经过的那个丑丫头和画像上的美貌小姑娘联系起来,白白错失了好大一笔银子。 而兴冲冲进城吃肉的雪大小姐,自是不会留心看一眼什么通缉令悬赏令。 那些怎么会与她有相干? 纵使雪堡主再急着寻她回去,也不可能去贴什么江湖悬赏令的。 过了城门洞,便是熙熙攘攘的集市,贩夫走卒络绎不绝,吆喝招徕声此起彼伏,雪陌直看得两眼放光,拉着少年的手便要往集市里钻。 “等一下。”少年却是出声拉住了她,然后在雪陌不解的目光中解下了从不离身的黑色斗篷,递给她道:“戴上再去。” 他正巧站在城门洞的边缘处,半身阴影半身光芒,一袭修身的黑袍衬得他愈发挺拔俊秀,气质冷寂,好似佛魔一念之间。 “费行木啊(为什么啊)?”雪陌被他的模样蛊惑,口中问着,却还是乖乖地依言把斗篷套在了头上:“泰搞了(戴好了)。” 少年伸手确认无误,又帮她把风帽拉低了一点,这才冷哼一声道:“省得不相干的人指指点点。” 方才城门洞中那几个乞丐混混口中嘀咕的“丑八怪”,雪陌没听到,他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雪陌“哦”了一声,并不甚明白,却也丝毫不萦于心,一本正经地叮嘱道:“纳搞窝打宿憋葱该啊(拉好我的手别松开啊)。” 她拉着少年的手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乱逛,因为戴着黑斗篷看不清脸面,除了瘸着腿,倒是没引起什么注目。而她身旁的少年却是不同,因为身形修长挺拔,又生得罕见俊秀,周围人群尤其是些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便总是有意无意地黏在他身上。 他把斗篷给了雪陌,自己的面容便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人群中,稍微被人多看几眼,便能瞧出他眼盲。 一路上窃窃私语竟是不绝: “生得这般好,原来是个瞎子……” “怎么是个瞎子啊……” “瞎子耳朵都好使,别被人家听到了……” “那有什么?他还能瞧见谁说的么?” “生得比女人还好看,我看八成是哪个清馆的小倌,这年头好男风的相公可是不少……” “我看也是,瞎子不去讨饭,还能穿得这般齐整,八成便是干些狐媚子的皮肉勾当换的……” “啧啧,皮肉勾当又能干多久?据说那些个蘅筠清馆的小倌一两年便不行了,还不如个□□干得久咧……” “……” 众人窃窃私语的言语逐渐转得粗俗下流,编排得兴奋时,更是肆无忌惮地在少年脸上打量,似是妄图找出些蛛丝马迹。 慢慢地,连雪陌也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了。 “阿夜阿夜,辣切人菜搓痕木啊(那些人在说什么啊)?”雪陌望着周围陌生拥挤,不怀善意的人脸,紧紧拉着他的手,没来由地有些紧张:“系铺系菜搓里(是不是在说你)?” “我不知道。”少年简短回答了她一句,似是完全没有把那些议论放在心上。他微微侧着脸,神情专注,嘈杂的市集让他必须比平日里花出许多倍精力来应付走路这件事。 完全陌生的环境,干扰的杂音又太多,雪陌在旁边牵着他的手也只能给他一个大致的方向,每一步的具体位置还需他自己来判断。 但他从不会因此伸着手乱摸索,也不会开口去求人,甚至连不必要的动作都很少。这是很小就被老酒鬼毒打出的习惯。 小时候只要他忍不住伸手摸索探路,总会被老酒鬼用带着断刺的竹条把手抽得鲜血淋漓。 在看不到路的情况下迈步,对于一个盲眼的孩子来说,总是会觉得恐惧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绊倒,摔得鼻青脸肿,那种滋味,可是一点也不好受。 但是老酒鬼不管,把他扔在悬崖边,沼泽旁,乱石嶙峋的山路上,冷眼看着他往前走,只要他忍不住伸手摸索或者不敢迈步,带着断刺的竹条便会劈头盖脸地狠狠落在他身上。 渐渐地,也不知是麻木还是习惯,他再也不会害怕向前迈出步子,也不会再伸出手摸索。而“大相无形”心法本就是一门讲究控制入微的高深武功,当他按照老酒鬼的要求运起内功使之流转开来,无形气流的波纹便会像触角一般四散探出,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感。因此,他逐渐学会了分辨这种气流所带的各种信息,根据微弱的声音判断远近差异,身体迅速做出判断与反应……甚至在学会了轻功后,他习惯了高来高去。 所以后来继承了“子夜”的名号,只要戴上斗篷遮住脸面,从没有人能看出“子夜”是个瞎子。 集市上的路虽然太吵闹,影响他判断方位,但也不至于到了需要动用内功去探路的程度。所以他大部分的心思精力都匀给了走路,便不能同往日一般边走边与雪陌聊天。 至于那些围观之人的闲言碎语与放肆探究的目光,他清楚明白,却只当是一阵风过,心中并不在意。 若是他总是去关心在意这些东西,只怕是真的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阔系(可是)……”雪陌被那些肆无忌惮打量他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舒服,直仿佛是自己的宝贝遭到了觊觎,有些懊恼地道:“窝铺挤观憋任辣木干里。草吃套骗铺奈了(我不喜欢别人那么看你,早知道便不来了)!” 少年闻言,只得停步。 他现在没有办法边走路边与雪陌说话,否则便很可能走错方位,若是要说话,便只能停下说。 “何必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少年静静地道:“早晚都会散了的。” 雪陌一怔,望着他平静的神色,又望望自己身上的斗篷,半响才撇撇嘴道:“辣里看嘛还爬投蹦给窝?窝也铺罢铺枪看大银吃吃舔舔大(那你干嘛还把斗篷给我?我也不怕不相干的人指指点点的)。” 而少年闻言,却似是淡淡笑了笑,认真道:“但如果是对你的话,即便是不相干的人,也不能。” 雪陌望着他那一抹极浅极淡的笑意,只觉得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个不停,半响才微红着脸,扑过去直接抱住了他的一条胳膊,哼哼唧唧地道:“次套啦次套啊,鹅姐窝干则呢草特里凑怒偷搞铺慌骗,看醉窝泰里凑搞铺搞?(知道啦知道啦,而且我看这里吵得你走路都好不方便,干脆我带你走好不好)?” 少年怔了怔,随即却是依言慢慢放松了精神,轻声应道:“好。” 雪陌扶在他身侧指引,她让停他便停,她让转他便转,迈出的每一步都没有一丝犹疑,明显是毫无保留地信任了她。 雪大小姐从少年的顺从里感受到了他的信任,心中不禁喜滋滋的,更是卖力表现。 而正如少年所料,周围闲人嚼舌头嚼得久了,终是乏了味,大多也都渐渐散去,不再把少年引以为奇。 雪陌见那些不相干的人散去,极是高兴,一眼瞥见卖糖人的摊子,登时两眼放光地扶着少年挤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