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日的时光不惊轻尘而过。 少年夜间昏迷的时间愈来愈长,清醒的时间亦越来越短,而每次醒转,他的脸色便会更苍白上几分,手也愈来愈冰冷,无论雪陌如何去捂热,都渐渐不似活人的温度。 而少年却仿佛并不在意。 他每次清醒来的第一件事,都是亲手为她手上的伤口换药。而无论任何时候,他仿佛都很喜欢握住她的手,似是这样,便能随时随地地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存在。每次雪陌主动把手放到他掌心里的时候,他总是不自主地便会眉眼柔和起来,仿佛一个安静而欣喜的孩子。 他本便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很多时候短暂的清醒时间里,他总是这样默然无言地握着她的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她手上逡巡流连,眉眼微微低垂着,似是默然欣喜的同时,又有着无数难以言说的心事。 只是他不愿说,雪陌便也不去问。 她宁愿装作不知道他的伤情一日重过一日。 她每日里准时出去买饭,陪他聊天,扶他下床坐到窗边晒太阳,为他描述窗外喧嚷的集市里的红尘众生,在他咳嗽得喘不过气时为他拍背顺气,夜晚抱着昏迷的他一坐便是一夜。 实在忍得受不了的时候,她便托言去帮赵叔喂马,躲在马车中大哭一场。 但是哭过之后,她却总会咬着唇擦干净眼泪,带回一份热气腾腾的吃食或者饭菜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鼻音浓重地道:“阿夜,我刚刚去买了一份好吃的,你要不要尝?” 而少年从不会问她的声音为什么又带了浓重的鼻音,总是轻声回答她:“好。”朝她声音的方向轻轻伸出一只手,等她过来握住。 这种双方都心知肚明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第四日的午后。 彼时的少年正拿起筷子,依言去尝雪陌买回来的蟹壳黄,然而夹到半途,那焦酥金黄的点心,却忽然出乎意料地滚落到了桌子上。 雪陌心中蓦然一沉。 他的手一向很稳。 而她最是清楚,他的手应该有多稳。 以前在听风海的时候,她曾央着他做过一盘煨鹌鹑蛋解馋,那般滑不溜手的小小鸟蛋,她气急败坏连一个都夹不起来,而他却随手一夹便是稳稳一个,最后禁不住她撒娇耍赖,终是一个一个替她夹起喂了她吃。 她亦曾亲眼看过他单手端一锅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汤,从厨房一路按照正常的步速走到屋中放到桌上,连水面都不会晃一晃,一滴都不会洒。 而如今呢…… 不过是一个小孩子都绝不会中途夹掉的蟹壳黄…… 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心中抽痛难言,不知何时早已红了眼圈,几乎便想立刻夺门而去。 而少年拿着空空的筷子怔了一会儿,终是神色平静地敛去了那一丝出神,缓缓把筷子放到了桌上,轻轻朝她伸出了冰凉的手,唤她:“陌陌。” 雪陌强忍眼泪咬着唇,伸手握住了他冷得和冰一样的手,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而少年却神色平静地开口:“不要哭。”直仿佛是清楚看到了她强忍泪水的模样。 他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少女的手,从她纵横交错的掌纹,到纤细莹白的手指,最后到指尖细密的涡旋,似是又微微有些出神,良久,才轻声道:“我有话和你说。” “不……我不想听!”雪陌却仿佛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眼泪登时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胡乱用衣袖擦了擦,便欲匆匆忙忙起身离去:“已经申时了,我要去帮赵叔喂马了……” “陌陌!”少年一把拉住她欲抽回的手,因为突然用力,登时又是忍不住好一阵咳嗽,他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神色有些疲惫地慢慢接着道:“坐下,听我说。” 雪陌早已在无声中泪流满面,半响,终是不忍再违逆他的意思,依言又哽咽着坐到了他身边。 少年苍白着脸低声咳嗽着,眉目却是平静安然的,抬手摸索着抚上了她泪痕满面的脸,一边轻轻地为她擦去眼泪,一边慢慢地开口道:“我这一生里,不见黑白,不辨日夜,杀孽深重,血污满身,宛若麻木无觉的行尸走肉,不曾有过半刻舒展开怀。惟有遇到了你,我才知道了喜怒哀乐的滋味,才仿佛是真正活过一回……” 雪陌却早已泣不成声,扑到他怀里一把拥住了他:“阿夜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我答应过你,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少年默然抬手,轻轻抚摸她柔软的头发,却是猝不及防毫无征兆地忽然点了她的穴道,神色间似闪过一丝哀色,却很快又隐没在一片平静之下,收回了手,他语气冷静地续道:“但我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所以接下来的事,你定要认真听我说。” 雪陌被他毫无防备地点了穴道,不能动亦不能言,只能睁大红肿的眼睛望着他,神色间震惊一片。 而他冷静得近乎有些残忍,完全不给雪陌思考反应的机会,径自道:“第一,杀你爹爹和姐姐的,应该正是武林盟主萧易寒。若是我所料不错,他大概是假借与你爹爹设计杀我之事,杀了你爹爹嫁祸给我,然后趁机吞并了雪堡的势力。而我确实已然接了你爹爹的人头单子,不管你爹爹最终是不是我杀的,我都百口莫辩,背定了这口黑锅。 “第二,你偷听了他们的商议,从家偷跑出来,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而他既对外宣称是我杀了你爹爹并挟持了你,便肯定会想着杀你灭口,因为只有你自己清楚你并没有被子夜挟持,所以你若是站出来质疑反驳,他的一系列谎言便会不攻自破,所以他才会打着救你杀我的名义,囚禁着你的狗,又封锁了消息,只等你哪天回到雪堡,便万箭齐发杀你灭口。只是他没料到的是,你竟是真的和我在一起,所以当时他们喊出那句话,我才险些误会了你……” 他一口气说完这么长一段话,咳嗽喘息了半响,才又神色有些苍白地续道:“第三,你日后一定要藏好行迹,万万不可让他发现你。我猜,针对你的江湖悬赏令应该早已发出,只不过因为你脸上有膏药遮挡,所以机缘巧合之下,每次进城才没有被人认出。半个月后膏药能洗掉之后,你万不可再轻易进城,也不要想着报仇。萧易寒既为武林盟主,坐拥八方号令天下,势力之大自是超出你的想象,除非他死,否则你永远也不可以站出来揭露雪堡这件事的真相。” “至于第四……”他说到此处,终是和缓了神色,微微低垂着眼眸,轻声道:“当日我走的时候,留下了钱箱里所有的黄金白银,算是赔了你爹爹那单的毁约金,但是所有的银票都还在我这里。如今那些银票,都放在马车夹层的暗格里,你扳动马车西南角的乌鸦血石便可打开。取出这些银票之后,你要尽快去找赌场地下钱庄兑成金银,万不可去朝廷或者白道的钱庄,否则这般大额的银票,定会被人盯梢查案,若是万一被萧易寒发现,便插翅难逃。” 说完了这些,他抿了抿嘴角,神色却是又慢慢地变得冷酷起来,缓缓地道:“最后一件事,便是待我死后,把我的尸体剜去双眼,放到幽夜马车之中,让赵叔连夜送到黄金台去。我会事先写一封绝命血书,好让赵叔到时挂上黄金台的英雄榜。在血书中我会承认自己的身份,亦会提及我如何与萧易寒密谋串通,杀死你爹爹的过程,也会有萧易寒背信弃义,剜我双眼杀我灭口的铁证……”而他说到此处,不禁咳嗽了好一会儿,才脸色苍白地冷笑了一声道:“纵是如今我已不能杀他,他既这般嫁祸陷害我,我却也不会白白让他好过到哪里去。” 雪陌被迫怔怔然听完了他的话,回过神来,意识到他到底说的是什么,她连嘴唇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竟是疯了一般开始极力挣扎,想要挣脱穴道被点的束缚。 而少年却神色平静,缓缓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夜夜遭内功剧烈反噬,不过还剩两三日的时间,清醒的时候又太少……我怕我今日不说,后面两日大概便再也说不出了……” 若不是他强行破禁元气大伤,便至少还有一月时间的周转余地,最后即便是被迫自废武功保命,也大抵能做个寻常人继续活下去,和她在一起。 只是如今,死九重趁虚而入反噬之狠厉,却是远超出他想象,连自废功力都已来不及。只怕最后的结果,已不是筋脉尽断成为废人,而是筋脉寸寸爆裂而亡。 他思及此处,神色间终是透出了一丝无法掩盖的怆然,抬手轻轻抚着她的脸低声道:“若是能活下去,我也必不想如此做……只不过既然终究是要死,不如便死得有价值一些,为你多做些事……我思前想后数日,能为你做的也只有如此,此举不求能重创萧易寒,只求他暂时无暇顾及你,为你多争取一些生机与时间。而你到时候,一定不要心软下不去手,若是不剜去我的双眼,到时候仵作验尸,必会发现我眼盲,他便有借口说‘一个瞎子不可能是子夜’来否认我的身份,此举的功效也便会大打折扣……” 他说完了所有,终是神色委顿下来,咳嗽得竟是无休无止,但却还是强撑着解开了雪陌的穴道,有些歉疚地喘息着想说什么:“陌陌……” 而他只不过刚刚说出了两个字,获得自由的雪陌登时便咬着牙,一把抄起了圆桌上的花瓶,毫无征兆“砰”地一声砸到了他的后脑上,直把他硬生生砸晕了过去。 就宛若她方才猝不及防被少年点了穴道一样。 纤弱的少女及时扶住他软倒的身子,红肿着眼圈望着他苍白的脸,忍不住地哽咽着,却是生平第一次竟是骂了粗语:“放你妈的狗屁!” 她定定地抬眼望向窗外,远处巍峨的秦岭山脉云雾缭绕,带着横亘天地的苍茫。而她的神色也从执拗渐渐转为了疯狂:“还有两天……我们去云门,我去求云姨母,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要你活着陪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