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陌闻言身子一颤,当即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望向他,入目处却是一条刺目至极的白缎,她愣了半晌,才终于能艰难地开口向他确认,声音颤抖空洞得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什么义眼?你说的‘义眼’……是什么意思?” 面前白缎覆目的少年指尖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衣角,神色间却是透出了一丝少见的慌乱不安,他心中似是犹豫不定了许久,才终于低声坦言道:“我如今的这双眼睛……并不是真的。原本自己的眼睛,早在一年前云门一战后便已经没有了……” 此话刚说完,不待雪陌有任何的反应,他已立刻又匆匆续了一句,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明显的希冀:“但是我想的是……你既然不介意我的眼睛是瞎的,大概……大概如今也不会介意我的眼睛是义眼罢?” 雪陌在听他说眼睛是义眼的那一刻,脑中已然“轰”地一声响,只觉全身的血脉都凝固下来,而她亦是忽然间便明白了为什么他的眼睛看上去与以往不同,为什么三番五次在她欲抚他眉眼时躲避她的手,为什么提起眼睛时神色那般黯然敏感……她回忆着那无数被她忽略过去的细节,只觉那些细节仿佛是一把钝刀,直割得她整颗心鲜血淋漓地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红着眼圈抬眸望定了面前白缎覆目的少年,一字一顿地道:“谁说我不介意的?我当然介意!” 少年的脸色瞬间便刷地褪尽了血色:“我以为你……” 而只不过是仅仅说出了四个字,他忽然便硬生生止住了那未尽的话语,强行压抑住了自己即将爆发的伤心失态之辞。 他苍白清峻的脸上毫无血色,半晌,却是慢慢地站起身来,衣袖下的指尖不知不觉间已经攥得青白,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竭力维持住了自己最后一丝自尊:“如果你介意的话……抱歉。原是我的不对,你肯愿意和一个瞎子在一起已是很难了,我不该过分要求你接受这么多……” 言毕,他转身回屋,面无表情地抬手便欲关门。 然而,就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一只白皙柔软的小手忽然伸过来,用力撑住了门板。 雪陌通红着眼圈望着他苍白无血色的脸,又刻意晾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恨声反问他道:“现在你知道失望了?心痛了?受不了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却一心只想着瞒我骗我,实在兜不住了才迫不得已向我坦白,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少年被她突如其来的一连串质问直问得愣住,而回过神来,听出了雪陌话中之意,他本是死灰般的心中却不由得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胸中情绪激烈翻涌着,以至于声音沙哑到说不出话来:“陌陌,你……” “我当然介意了……”雪陌红着眼圈望着他,咬着唇拼命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我介意你为了我伤成这般模样,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介意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着,却根本不曾想让我来帮你分担……” 少年听到此处,手中的门已是再也关不下去。 而雪陌已是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感,一把推开那扇门,冲进去抱住了他的腰,眼泪宛若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泣道:“我恨死你了……你为了我负了这么多伤,受了这么多罪,凭什么我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有?我直恨不得让你也尝尝我心中这种煎熬的滋味……” 少年苍白着脸神色怔怔,半晌,终是亦抬起颤抖的手紧紧回抱住了她,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自责:“对不起……” 雪陌哽咽着擦了一把哭花的小脸,望着他满身满脸的灰土,这才抽泣着道:“你当然对不起我了……尤其是对不起我辛辛苦苦给你准备的洗澡水。竟然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害得我还要再准备一浴桶热水让你再洗一遍……” 少年闻言,似是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一身狼狈,苍白俊秀的脸不禁微微发红,只得再次自责地认错道歉:“对不起……” “算了算了……你都说了多少个对不起了,看在你认错的态度还算好,我就不和你计较了……”雪陌抹了一下哭成兔子红的眼睛,把他扶到床边坐下,这才吸着鼻子叮嘱道:“你坐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帮你把义眼找回来。” 少年闻声,神色却似是有些难言,竟是重又站起身来,有些不安地道:“不必……我可以跟在你身边的……而你……而你若是找到了,告诉我方位,我来捡就好……” 雪陌顿时有些奇怪:“为什么不能我来捡?” 少年闻言犹豫了许久,才终是欲言又止地道:“我怕……你会觉得害怕它……” 雪陌闻言撇撇小嘴,已是彻底不想再理会他,径自转身离开他身边,仔细地在泥灰地上寻找着,头也不抬地小声嘟囔道:“真不知道你把我当什么了……什么都会怕的胆小鬼么?不过就是帮你找义眼而已,我之前又不是没见过,为什么要怕……” 少年自是把她的嘟囔声听得一清二楚,神色触动的同时,终是重又慢慢坐下了。他心中的滋味多少有些复杂难言,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当年修罗炼狱中那深深刺痛他的声音:他满心刻骨思念,激动难抑地转过身来,听到的却是一声与雪陌的声音一模一样,却对他恐惧害怕到极点的惊叫…… 也正是那一声恰似来自雪陌的恐惧惊叫,让他日后无数次在午夜噩梦中大汗淋漓地转醒,几乎已成了他心中最挥之不去的心结…… 思及此处,少年的手不由自主地又抓住了自己的衣角——陌陌她,真的会不一样么? 她真的不会像她姐姐那般,能够接受这般模样的自己么? …… “阿夜你摸一下,是这个吗?” 纷乱的思绪忽然被雪陌近在咫尺的声音打断,少年一怔之下,手已然被牵引着轻轻放到了一颗触感极其熟悉的莹润玉珠上。 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神色间却闪过了无数复杂的情绪:惊喜,惭愧,感动,安心……最后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是就好啦……它其实是滚到浴桶与墙壁间的缝隙中去了,不仔细瞧倒也真不容易发现……”雪陌却是压根未曾留意到他复杂的神色,嘱咐他道:这个义眼好像很贵重的样子,阿夜你以后也要小心些才好,不要再给弄丢了。” 少年此刻竟是出乎意料的顺从听话,仿佛一个刚刚得到原谅的孩子,轻声应道:“嗯,我记住了……” 雪陌看着他少有的乖顺听话之态,心中顿觉有趣,又忍不住有些得意,当下端起架子命令道:“既然你肯听我的话,那就把另一个义眼也给我咯?这个脏的义眼上面粘了不少灰尘,肯定不能戴了,我帮你去把两个都彻底清洗干净再给你。” 少年闻言一怔,犹豫了片刻,终还是依言从怀中慢慢摸出了另一个义眼。而就在把义眼放在她掌心的前一刻,他终于似是再也忍不住般,又向她低声确认:“所以陌陌……你是真的不害怕么?还是说……你只是为了让我安心?” 雪陌此刻终于注意到他复杂敏感的神色,不由得愣了一下,她皱着精致的小脸,想了一会儿,竟是凑上去“啪叽”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大功告成一般拍拍手反问他道:“现在你知道了嘛?” 少年猝不及防被她亲得一懵,回过神来,苍白的脸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我不是说过……我们还没有成亲……你不可以……不可以随便亲我的吗?!” “哼……我早就试过了,亲你才不会有小娃娃呢。”雪陌却是半点都不肯再信他的话,径自从他手中取过另一个义眼往门外走去,声音随风清晰地传来:“那时我以为你快要死了,所以就伤心得亲了你好多好多下,结果连一个小娃娃都没有,你说的都是骗人的!” 亲了他……好多好多下?! 少年闻言震惊,耳根刷地更是通红一片,映着素白如雪的覆目缎带,一时间俊脸上倒是精彩纷呈好看至极…… 直到雪陌把两个义眼仔细洗净又拿回来,他脸上火烧一般的潮红都没有彻底消退下去,此刻听闻雪陌进屋的脚步声,他的神色间显出一丝少见的尴尬与腼腆,本能般地偏过头去,头一次没有朝着她伸手唤她的名字。 雪陌看得有趣,心中却深知他素来面皮极薄,再闹下去只怕他要恼,当下便乖乖地不再胡闹,小鸟一般飞回到他身边,把两颗洗干净的玉珠用丝帕包了,带着笑意轻轻放到他掌心中:“已经都洗好了。” 少年闻声脸色又是微微一红,好半晌,才似是平静了心绪,小声道:“谢谢。” 顿了顿,他摩挲着手中用丝帕包裹的义眼,轻声与她商量着道:“陌陌,你先出去一下可好?我现在这个样子大抵很不好看,等我把义眼戴上再来与你说话……” 雪陌却是抬眸望着他覆目的白色缎带,有些担心地问道:“戴上它会不会很疼?” 少年神色一怔,随即却是摇了摇头,不再隐瞒她:“不疼。只是戴得太久的话,会觉得很冷很沉,坠得头发晕……” 雪陌闻言,当即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冷着一张俏煞的小脸审问他:“所以你已经戴了太久了咯?不然之前醒来时就不会晕成那般,连路都走不了。” 少年闻言,竟是无言以对。 雪陌见他默认,心中只觉又气又心疼,继续凶巴巴地审问他:“你老实告诉我,义眼一次最多只能戴多久?你又戴了多久?” 少年怕惹她生气,已是不敢再瞒她,只得彻底坦白道:“每隔七日,就要抹药膏休息一日。我已戴了……十多日罢……” 雪陌闻言,当下也不多话,抬手就把他掌心中那两颗莹润的玉珠抢了回来,冷着一张小脸凶巴巴地道:“不许再戴了!现在我来替你保管,哼……歇不够两日,你就别想拿回来。” 言毕,她转身便走,只气冲冲地扔下一句说是要再去给他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少年任她抢走手中的一双义眼,心中却觉得有丝丝的暖意涌动,一年以来,他从未觉得如此刻这般舒展放松过,那难言的心结亦是尽数消散。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唇角,亦是挽起袖子站起身来,循着雪陌离去的方向慢慢追了过去:“陌陌,你歇着就好,烧水提水的事情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