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伦在感叹天地之威的时候,却不知道,这天地之威,也不过是人为操控的。就在他们头顶厚重的雨云之上,太阳依然朗朗地照射着。从下面看黑漆漆一片的雨云,从上面看却是一片洁白,比冬季的北境雪原还要纯洁美丽。 在这洁白的云海中央,两个神人相对而立。 一个神人中年相貌,身着黑色衣甲,面容消瘦、满脸冷峻,周身上下再无其它饰物。另外一人鹤发童颜、慈眉善目,正是人间传说的老神仙形象。 那老神仙苦口婆心地说道:“冰刀,当日真人离开之时,给你我留下的魔晶、灵石有限,即使不浪费,也不过支持到你我寿元耗尽。可你这般浪费,我们如何等得到真人返回?” 那个叫做冰刀的神人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古上仙,大人离开之际也说了,他这次去混沌界,只有很渺茫的机会能够返回。我们等几千年也罢、等几万年也罢,都没有区别。相反,当日在大人麾下,你说人类优秀,我说魔族上佳,此事却必须有个说法!” 古上仙满脸苦涩:“这等意气之争,当初惹得真人费心就很不应该了。就为这个,真人特地把你我留了下来。我也就罢了,反正没有晋级练虚成就不死金身的仙资。你却还有晋升的机会,只要等到真人回来,没准就能求得永生,现在这般意气用事,却又是何必呢?” 冰刀摇头:“大人在《天道民生》之中有教诲,万物生灵,皆有灵性,并无优劣之分。你们老觉得人类要高我们魔族一头,我就不能认可。在大人返回之前,我一定要让魔族后代压你们人类一头,至少至少,也不能比你们人类差了……” 古上仙也无奈,等冰刀摆了一通《天道民生》中的大道理之后,才苦笑着说道:“冰刀,好歹你我一起在真人麾下效力过这么多年,真人主导神州破界,包括后来纵横鸿蒙界,你我也一起出过力。就为这么点事,你就与我缠斗不休,至于嘛?这个亚界虽然没有仙力,好歹也能过日子,咱们消消停停地在这里等真人回来,等不来等死也行,干嘛非要搞出这么大的天地异象,白白浪费仙力?就这么一下,至少折损了可以消耗几十年的仙力。” 冰刀继续摇头:“我性子急,可等不了这么久!况且真人也说了,只要不直接干预凡间之事,其它做什么都行。我降下雪灾也与你无干,你如果不肯浪费灵石,又何必在大洋上生成这么大的风暴来对抗?” 古上仙的脸更苦涩了,本来白里透红的脸上,现在挤满了皱纹:“唉,我也没法跟你说!不管怎么说,我的子嗣也都在天命皇朝,怎么能够任由你降下天灾?” 冰刀忽然展颜一笑,居然流露出几分率真的表情,然后故意含糊着“古”与“苦”的发音说道:“苦上仙,那就是你想不开了!再说了,我把天灾降在北方,下面都是我们魔族的后代,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你降下雪灾,狼族就要入侵……”古上仙说着说着,忽然又明白过来,冰刀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纯粹是故意捣乱,“唉,我就不该跟你讲理!”古上仙一边叹气一边摇着脑袋,脸上的表情更苦恼了。从这个角度说,冰刀叫他苦上仙也没错。 各位看官大概也看明白了,这两位在云层之上的神人,就是狼族和天命皇朝传说中的狼神与守护真人。与人间传说不同的是,这两人都是那个神通广大的张真人的属下。因此,这两人虽然有些矛盾,可也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加上那位张真人对他俩有诸多约束,所以他们不敢直接争斗,只能用间接的方式斗法。只是这样一来,下面的凡人就惨了。 神人的事,已经远远超出了谢迁安、司午衡、屯伦、兀尔矢、室狄等人的感知能力和理解范围。在神人降下的天灾面前,不单谢迁安、司午衡这样的社会底层人士没有办法抗拒,赤温、屯伦已经算是人类社会的最高层了,照样毫无抵御之力。 在神人面前,最尊贵和最卑贱的人类没有区别。就好比在人类眼中,大一点的蚂蚁和小一点的蚂蚁同样没有区别。 在神人一视同仁的目光下,此时此刻,谢迁安、司午衡也罢,赤温、屯伦也罢,他们能做的,就是在神人造成的天灾下,尽自己的力量求生。 天即将黑尽时,石缝中那个拐弯的角落里,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并且形成了对峙的双方。 谢迁安、司午衡操控的皮筏子在最里面,司午衡举着一把弯刀,满脸戒心地盯着屯伦等人。谢迁安斜坐在赤温身边,还是把弯刀搁在他脖子上。 皮筏子周围,屯伦等人各自抱着一个羊皮袋,紧紧攀附在石壁上。石壁上有些杂草小树,可很难支撑人的份量,他们多是直接抓石壁的凸起处。认真清点人数的话,就会发觉富敏等几个重伤员不见了,其他王庭卫士也少了许多。现在屯伦手下,包括他自己在内,也不过才八个人。他们都与那个皮筏子保持着距离,眼睛死死盯着谢迁安、司午衡两人,生怕他们主动发难。 再仔细看的话,才能分辨出来,屯伦一行,又隐隐分成了两个群体。屯伦、室狄、腾里格和两个王庭卫士是一伙,兀尔矢、朗格尔和另外一个王庭卫士是一伙。他们虽然都攀附在石壁上,却尽量隔开了一定的距离,彼此还在提防着。 原来屯伦带人进来之时,石缝中的水刚到大腿。谢迁安依然押着赤温坐在羊皮筏子上,司午衡却在帮助朗格尔、腾里格,一起照顾重伤员。朗格尔、腾里格也不懂水性,刚开始羊皮袋绑得不对,现在必须重新调整。可就在这时,水很快漫起来,几个重伤员无法自理,只能斜靠在石壁上,眼看就要被水淹了。水涨得越快,朗格尔、腾里格就越惊慌,忙来忙去,也没有把所有的伤员都安置好。 不得不说,在面对天灾的时候,人类还是有点守望相助的本能。谢迁安见状,就让司午衡上去帮忙,帮他们把羊皮袋捆绑在伤员胸前,伤员的双手也与羊皮袋捆在一起,然后再在羊皮袋下吊一块十来斤重的石头。这样一来,只要不遇到大的浪头,伤员就能稳稳地趴在羊皮袋上,不至于因为控制不住身形而被羊皮袋压到水底去。 腾里格还在低头与司午衡一起往伤员身上捆绑羊皮袋,朗格尔先看见了屯伦等人:“四王子,你们怎么回来了?” 屯伦随口应付了一句:“山谷中间的水太大,根本过不去。你俩不错,一直坚守在这里!”然后他又看着谢迁安和司午衡,用南方话说道,“多谢你们啦,这时候还能帮忙!” 司午衡来帮忙,纯粹是给谢迁安面子,要依她的本性,这些狼族全死光了才好。所以对于屯伦的搭讪,司午衡根本没搭理。她抓紧时间把手头最后一个绳结打好,然后把那个伤员推给了腾里格:“行了,最后一个也弄好了!” 经过前面的谈话,谢迁安对屯伦的印象有很大改变,笑着点头示意:“客气什么,天灾面前,南人、北人都一样!” 屯伦又用狼族语言问道:“我三哥怎么样?” “放心,只是晕过去了!”谢迁安一边配合着屯伦做戏,一边在心中暗自思忖:这个屯伦,还是要在狼族面前装兄友弟恭那一套! 屯伦演完戏,回头吩咐那些王庭卫士:“你们也赶紧把羊皮袋吹起来绑好,咱们就在这石缝中躲避山洪吧!” 谢迁安想一想,决定还是提醒他们一句:“四王子,提前吹好羊皮袋可以,不过除了伤员,最好现在不要绑在身上。” “哦,这是为何?” 谢迁安道:“羊皮袋的浮力大,绑身上之后,人更容易被水冲走。如果水不是太大,人攀附在石壁上就行,实在支持不住再绑羊皮袋比较好!” 在山洪到来之际,第一是不能被冲走。即使身上绑着羊皮袋,一旦被裹挟到汹涌的山洪之中,也只有死路一条。第二是不能溺亡。面对逐渐上涨的水位,对这些不会游泳的狼族而言,虽然石缝中水流相对平静,但如果没有泅渡的道具,也只有被淹死这么一个结果。 仔细分析,这两条彼此矛盾。要想保证不被溺亡,就必须绑着羊皮袋,可如果绑着羊皮袋,洪水倒灌到石缝中来的时候,又很容易被洪水卷走。所以对狼族而言,在准备好羊皮袋的同时,还不能把自己绑死在羊皮袋上。 急切之间,谢迁安说得并不是很清楚,但屯伦立马听明白了。于是王庭卫士们纷纷把随身携带的空羊皮袋拿出来,吹起来后扎好抓在手中。那几个伤员却是没办法,只能提前把羊皮袋绑在他们身上。 到现在,雷电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风还在刮、雨还在下,虽然比前面要小一些,却依然是罕见的暴风雨。狂风暴雨之中,石缝里面相对平静,只是石壁上的流水越来越大,几乎都要连成不间断的瀑布了。石缝中的水位也在继续抬升,已经快要没过人头。 王庭卫士们都不会水,水刚到胸口时,他们就沉不住气了,纷纷攀到了石壁上。这也是人之常情,不会水的人到了这个时候,手里不抓住点东西,心里总是不踏实。 兀尔矢在背上绑了一个羊皮袋,双手攀附着石壁,艰难地出去查看,过了好一阵才咳嗽着回来了:“咳,外面浪大,呛了好几口水。四王子,外面水势很大,我也看不到远处,不过凭感觉,好象山谷的水位已经跟这边平齐了,不时有浪涌进来,外面那些尸体残骸,都被推到石缝口来了。” 其实兀尔矢有点想吐。石缝口的浪大,他就是在那被呛的,旁边就是漂浮的各种尸体。这种脏水呛下去,是个人都会觉得恶心。 屯伦一手抓着一只羊皮袋,一手抓着石壁上的一截树根,这也是石壁上最省力的攀附点:“我猜也是如此,否则石缝里的积水上涨得没这么快。不过如果一直这么平稳上涨的话,即使涨得再快,倒也问题不大。”他转头看着羊皮筏子上的谢迁安、司午衡,“还是你们南人有经验,知道一动不如一静!” 谢迁安摇头:“现在还只是正常的水位上涨,就怕上游有什么变故,有什么大的浪头下来。” 这次谢迁安还是语焉不详,屯伦就不明白了:“嗯,上游能有什么变故?” 谢迁安本不欲详说,不过最近两次与屯伦近距离接触,使得他对屯伦的恶感少了许多,也就耐心解释了几句:“山谷之中,往往有些特别狭窄的隘口。在大雨之中,树木枯枝乱石都被冲下来,很容易在这些地方堵住,从而形成堰塞。一旦这样的堰塞处垮塌,就会形成巨浪。这样的浪头下来,石缝里面也未必安全。” 屯伦为了避嫌,是用狼族语言与谢迁安交流,可司午衡却听不懂,就总觉得不放心:“谢大哥,别跟他那么多废话,没准他套你话呢!” 谢迁安笑笑不再多说,屯伦却有点小郁闷:这个小个子南蛮,又倔强又多疑还拉得下脸皮,知道我懂南方话,却故意这么说,声音还如此尖利,显然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看这做派,倒是与传说中天命皇朝皇宫里面的太监有一比! 屯伦满怀郁闷的时候,室狄抱着羊皮袋漂到了几个伤员跟前:“你们怎么样?” 那几个伤员有气无力地哼了两声,其中一个却没有反应,正是富敏。室狄伸手一探,连连摇起头来:“这么凉的水里泡着,额头居然还发烧,看起来危险了!” 虽然都是重伤,彼此还有区别。别人都是与狼群搏斗时受的伤,以外伤为主,内脏并没事。富敏却是被赤温使暗劲用鞭子抽的,脏器受了损伤。如果好好休养也就罢了,现在被雨水一浇一泡,本就受损的脏器严重超负荷运行,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其实这水温已经比谢迁安、司午衡预计的要高了不少,这毕竟是那位守护仙人用大法力从南方大洋上推过来的暖湿气流,本身的温度不低,降落下来后,即使融化了许多积雪,依然不算太冷。要真是冰凉的雪水,屯伦等人被这么泡着,早就冻死了。 屯伦闻言,也松开树根歪歪扭扭地抱着羊皮袋乱刨过来了:“嗯,是烧得太厉害,都昏迷过去了。谁还有水,给他喝点!” 大家一起摇头:“水袋早扔了!” 腾里格比较糊涂,还在胡乱建议:“下面都是水,不行先喝点!” 屯伦摇头:“咱们喝点脏水没事,他都烧成这样了,再喝脏水,就怕火上添油!” 如果单纯是水中有泥沙,人喝点也没事。可石缝外面都是人、马、狼、狗的尸体,石缝里面的积水早就与外面交融到一起,这样的脏水,正常人喝了都未必受得了,就更别说伤员了。 在刚才的暴风骤雨中,屯伦一行人的行动非常困难。除了随身的兵器、工具和干粮,其它东西确实没法带。并且他们总觉得,现在天上下大雨,到哪儿也不会缺水。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明明都被水泡着,人却没水可喝。 室狄在旁边出主意:“过来两个人,帮富敏翻个身,就着天上的雨水喝点。” 于是室狄带着两个王庭卫士,在积水中折腾半天,很艰难地把富敏仰面朝天翻过来稳住。对他们来说,如果在平地,这事简直是易如反掌。可在这积水中,一边要控制自己身下那个不听话的羊皮袋,一边又要去扒拉富敏,他们可就费劲了。好不容易达到目的,富敏却处于昏迷状态,翻身过来也不知道张嘴,只是白费功夫。相反,室狄三人摆弄他时,因为水性不熟,控制不好那圆滚滚滑不留手的羊皮袋,反而呛了几口脏水。 屯伦一看不是事,只好让他们作罢:“算了,室狄,别白费功夫了。我看富敏这伤势,喝不喝这点水不是关键。” 这话等于是放弃了富敏。室狄听罢,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退了回去。屯伦一看,又有点后悔自己说多了,也不再开口。其他王庭卫士也感觉到了这种难言的尴尬,都识趣地保持着沉默。石缝之中,只剩下了风雨之声。 大概过了一、两个时辰,外面忽然隐隐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谢迁安大喊:“不对劲,大家做好准备!” 司午衡从皮筏子上站了起来:“怎么了,谢大哥?” 谢迁安道:“这不是打雷,前面没有闪电!并且现在雨势很稳定,说明雷暴已经过去,应该不会再打雷了!” 那些王庭卫士都有些昏昏沉沉的。这十来天他们实在是太累,再在水里一泡,又冷又饿的,人就容易犯困。尽管不能真睡,他们还是忍不住上下眼皮直打架,对外界的感知也迟钝起来。 皮筏子上面,谢迁安、司午衡也犯困。司午衡身体单薄,这时也顾不得矜持,依偎到谢迁安肩膀上睡着了。折腾这么久,虽然包裹着羊皮,她身上也打湿了不少,感觉有些畏寒。谢迁安负责看护赤温,一直强打精神坐着。他一直担心着上游爆发大浪,一听到这轰隆隆的声音,立刻就警醒了起来。 屯伦也很快反应过来:“是不是上游开始泄洪了?” 谢迁安点头:“十有八*九!” 就在说话间,外面洪流的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压制住了一切其它声音。这不是雷鸣,可比雷鸣更震撼,这不是火炮,可比火炮更惊心,这不是地震,可比地震更猛烈。几乎在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开始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