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尔矢有这个想法,朗格尔也差不多。不过他心眼比较多,还有自己的盘算,只是顺着兀尔矢的话头,不动声色地说道:“山谷中到处都是淤泥,比雪窝子还危险,得想办法探路才行。” 兀尔矢四处扫了一圈:“嗯,不行咱们找根长点的树棍……” 朗格尔轻轻摇头:“淤泥不比积雪,棍子可未必捅得到底。” 兀尔矢一愣:“那可怎么办?要不走山上?” 朗格尔继续摇头:“百夫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雨后湿滑,泥土山石也被浇松动了,走山上更危险!” “那你有什么建议?” 兀尔矢纯粹是随意一问,朗格尔却被逼住了。他在心底摇摇头,暗自后悔自己不该冒头,嘴里却不得不明确说道:“找人探路就是了!” 兀尔矢连连点头:“没错!室狄这厮如此阴险,正好用他开路!” 室狄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嘴里却还不得不讨饶:“兀尔矢百夫长,让我探路可以,还是给我换个捆绑方式,再弄根树棍给我比较好。否则我陷到淤泥中,你们也没人探路了不是?” 兀尔矢、朗格尔真不想优待室狄,可还没办法。把他的双手从身后绑到身前之后,朗格尔又从附近找了根四、五尺长的树枝,让室狄在前面探路。 跟进山的时候比起来,这一行人实在是太凄惨了,尤其是屯伦与室狄。屯伦的双手还绑在背后,很难保持身体平衡,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滚得满身都是泥。室狄在前面开路,有生命危险不说,关键是他满身是伤,手上有野狼的咬伤、身上有司午衡留下的鞭伤、左臂以及左肩还各被兀尔矢砍了一刀,能够坚持到现在,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对于这对主仆,兀尔矢、朗格尔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即使屯伦屡次摔倒在泥泞中,他俩都没有上去搀扶过。室狄倒是想帮忙,可他的境遇比屯伦还惨,也只是有心无力罢了。 这时候天逐步放晴,太阳也出来了,暖暖地照着大地。山谷之中,东南风轻轻地吹着。可惜的是,在洪水肆虐过的山谷中,暖阳和风并不能改善这几个残兵败卒的境况。一行人跌跌撞撞的,在泥泞中挣扎着走了两、三个时辰。室狄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屯伦紧走两步,弯腰下去查看。可他的手被绑在背后,也没法替室狄翻身,只能凑近了低声呼喊。室狄还有些知觉,咽喉中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也不知在说什么。 “兀尔矢、朗格尔,你们就站后面看着吗?” 朗格尔就跟没听见似的。兀尔矢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过去,把室狄翻了过来。室狄的眼睛半眯着,嘴唇干枯,明显是严重脱水。兀尔矢、朗格尔看不惯屯伦、室狄,有水也不给他们喝。室狄也是硬气,始终不肯开口讨要。可他身上到处是伤,水分消耗大,很快就支持不住了。 兀尔矢无奈,从朗格尔那里要过水袋,给室狄喂了几口。想一想之后,又给屯伦喝了几口。人有时候就是身不由己,虽然兀尔矢恨不得一刀一个把屯伦、室狄都结果了,却还得设法把他们带回去。室狄昏迷就够麻烦的,如果屯伦也脱水昏倒,兀尔矢、朗格尔就寸步难行了。 “朗格尔,要不咱们先不走了吧!” 若是朗格尔自己做主,肯定就把室狄扔下,单独押着屯伦走了。至于屯伦会不会因此而不配合,朗格尔根本不担心。他认定,屯伦绝对不会为了任何其他人拼自己的命!可兀尔矢这么说,朗格尔却不敢明着反对。 朗格尔是精明,可行事过于谨慎,轻易不肯出头。特别是前面不小心搅到赤温、屯伦之间,后来又被屯伦指定看管赤温,他心中早就后悔死了。刚才让室狄探路,朗格尔都费尽心机,想让兀尔矢主动提出来。奈何兀尔矢心思直白,根本想不到那上面去,无意间话赶话的,反而逼得朗格尔先说了出来。因为这个,后面朗格尔说话就更小心了。 现在兀尔矢这么说,朗格尔依然不肯表露出反对的意思,四面看了看,反而顺着说道:“那边有块巨石,上面还算干爽,要不去那歇息一阵?” 那巨石离得并不远,也就数十丈远近。可室狄瘫倒在地处于半昏迷状态,兀尔矢、朗格尔、屯伦的体力消耗都很大,谁也没有力气去搬移他。兀尔矢就近找了块相对平整些的地面,与朗格尔一起,把室狄拖了过去。然后押着屯伦,一起到巨石上面躺下了。屯伦背后绑着双手,也没法安躺,只能斜坐着。 巨石之上,阳光越来越熙和、微风越来越轻快,即使是河谷中央奔腾的浊浪,发出的涛声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一对燕子不知从哪里飞来,在山谷的泥涂中蹦跳着啄来啄去,然后又箭也似地飞走了,也不知是在寻找吃食还是在衔泥做窝。 在这一派令人心醉的温暖平和之中,兀尔矢等人也是累极了,把外面湿漉漉的皮袍脱下来往石头上一晾,躺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等他们醒来时,天都快黑尽了。 兀尔矢有点艰难地从石头上爬起来。身上的衣服被洪水泡过,现在虽然基本干透,却变得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很难受。衣服里面的身体也有同样的问题,被洪水泡过后,即使恢复了些体力,筋骨却有些发僵。 “朗格尔,你那还有多少干粮?”兀尔矢受了点伤,朗格尔就主动把干粮、药品、火石等必须携带的物品拿了去。 朗格尔掂了掂干粮袋:“总有三、四斤肉干,还有两斤奶糕,能够坚持到走出去。” 从那个冤死了近百王庭卫士的石缝,到有人居住的山谷外平原地带,大概有八十余里,徒步需要一整天。可现在山谷之中到处都是泥泞,兀尔矢等人的身体状况又不太好,怎么都要走上两、三天。肉干、奶糕都是极扛饿的食品,有这么多,肯定是够了。 “既然够,你还是给四王子喂些吃的吧!我去看看室狄……” 对于兀尔矢的安排,朗格尔想说点什么却没说。他稍一犹豫,兀尔矢已经有点迟钝地顺着石头溜下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走了。现在的泥泞处于半干状态,踩下去就拔不出脚,加上底下都是滑溜溜的卵石,走起来更费劲。 看着兀尔矢在迷离的暮色中歪歪扭扭地走远,朗格尔回头往屯伦嘴里塞了把肉干,自己拎起水袋仰脖子喝了一口。水袋里面,水也不多了。 屯伦勉强把嘴里的肉干嚼烂,很费劲地咽了下去:“朗格尔,能不能给口水喝?” 朗格尔不太情愿地把水袋凑到他面前:“一小口啊!水不多了,明天早晨才有功夫去找干净些的水源!” 屯伦便听话地小小抿了一口,又抬头问道:“朗格尔,你想过没有,把我交给父汗后,会有什么后果?” 朗格尔疑惑地看了屯伦一眼:“你想说什么?” 屯伦故作高深地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父汗会重重地奖赏你?” 朗格尔摇头:“不指望!要奖赏也是奖赏兀尔矢百夫长,况且此行损失惨重,大汗不责罚我们就不错了!” 屯伦点头:“你倒是没有白叫朗格尔,果然见事明白,不过还是没完全想透彻。” 在狼族语言中,格尔有智者的含义,经常用在名字中。屯伦的祖父、吉木塔的父亲上代狼王就叫呼格尔。 看朗格尔没有吭气,屯伦继续往下说:“勒格是父汗的儿子、赤温是父汗的儿子、我也是父汗的儿子,为了给勒格这个幼子报仇,又折损了另外两个儿子,你说我父汗心中会怎么想?特别是你们把我交回去,等于是逼着父汗责罚自己的儿子。即使当时碍着公论,他无法追究你们的责任,可事后呢……” 朗格尔被说得迟疑起来:“可如果我们放了你,就说不清楚三王子的死因,照样是一个死!” 屯伦继续谆谆善诱,就抿那么一小口水,也不知他哪里来那么多口水:“我可以替你担保啊!昨晚那么大的水,赤温与那两个南蛮随着羊皮筏子漂出去,肯定掉水里淹死了。回去之后,我就说他们被洪水冲走,你在洪水中救了我的命,父汗肯定要赏赐你。我也不会亏待你,至少要给你拨上几百户牧民,封你当个勿突巴依……” 狼族的社会形态还处于奴隶制与封建制之间,部族首领与普通民众的关系,介于奴隶主与奴隶、封建领主与自由民之间。类比起来,部族首领也即各部族的汗,好比一个高度独*裁社会的首脑,对所属子民拥有很大的权力,但也没到生杀予夺的程度。 稍大一些的部族,部族首领不可能直接管理所有族民,所以下面又有大大小小的巴依。对狼族普通民众来说,巴依与汗并无本质区别,都是掌握着大权的贵族。当上巴依,不管下面有几户领民,那也是贵族,也就具备了担任百夫长以上军官的资格。勿突巴依又与巴依不同,巴依为狼王以及各部族首领任命的官员,大致相当于县长、乡长、村长,勿突有世袭之意,勿突巴依即世代传承的巴依,相当于封建领主。 巴依、勿突巴依并存,是狼族社会形态从奴隶制向封建制演化的中间状态。在起初,狼族只有巴依,巴依本身就是世袭的。这对集权不利,因此历代狼王都在设法破解,慢慢就弄出了巴依、勿突巴依并存的过渡形态。 勿突巴依其实就是历史上的巴依,他们对领民的管理权是世袭的,并且带有很强的独立性,部族的汗乃至狼王都不能直接干预。巴依则带些流官性质,有些世袭巴依无后,或者犯法丧失了巴依地位,他们的领民就会被收回,部族汗与狼王不可能直接管理这么多领民,又不愿意重新设置世袭巴依,因此就从贵族或者平民中选拔人来管理这些领民,也就成为了现在的巴依。 狼族内部,贵族与平民的差异极大。贵族对所属的领民有行政管理权和司法处置权,打仗的时候,还能从中征召士兵。勿突巴依又比巴依要尊贵得多,因为巴依对领民的管理受到诸多限制,勿突巴依对领民的管理却几乎没有边界,只要不直接造反,就做什么都行。 狼族历史上,有不少狼王都是从勿突巴依起步,一步步崛起为部族汗乃至大汗。朗格尔还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不过成为巴依特别是勿突巴依,乃是所有王庭卫士的梦想,屯伦拿这个引诱朗格尔,可谓是打中了要害。 “那、那兀尔矢百夫长怎么办?” 这时兀尔矢已经往回走到半截,屯伦不敢再多说:“嗯,回头再说吧!” “朗格尔,你去给室狄喂点水吧,顺便在附近找找,看能不能补充点干净水!”安排完,兀尔矢担心朗格尔觉得自己对室狄太过照顾,又故意谩骂了一句,“这个特尼格倒是命大,居然缓了过来!他既然没死,我们也不能活活渴死他!” 兀尔矢的担心纯属多余,屯伦的一番话,已经彻底把朗格尔的心思搞乱。在做出决断之前,朗格尔肯定不会贸然得罪屯伦,去害死他的心腹。 朗格尔走开后,屯伦本想如法炮制,也蛊惑蛊惑兀尔矢。不过他立马想到,兀尔矢可不是朗格尔,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动的。如果贸然开口,非但不能打动他,没准反而惹得他起了疑心:既然自己会单独找机会说服兀尔矢,自然也可能会说服朗格尔! 屯伦没想好该说什么,兀尔矢也不愿意与他搭话,只是把晾在石头上的皮袍收起披在身上,然后找个背风处坐下了。被守护仙人动用大法力引来的暖湿气流这么一浇,北山中的气温陡然回升,一下子就从寒冬进入了春天。可到了黄昏,山风依然有些凉。巨石底下倒是挡风,可地上全是淤泥,也不是过夜的地方。 “兀尔矢,地上太过潮湿,你们能不能把室狄拖过来?否则就算你让朗格尔给他喂了水,晚上凉风一吹,恐怕也不能幸免。” 室狄躺的地方,下面是一片乱石,乱石上面附着一层淤泥。经过今天白天的风吹日晒,这层淤泥基本干结。可乱石之间缝隙中的淤泥却依然潮湿,夜间湿气侵袭,以室狄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承受不起。 兀尔矢并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个,他既然安排朗格尔去给室狄喂水,就没有要看着室狄死去的强烈主观意愿。可他内心深处又极为嫌恶室狄,不肯去照顾他,连喂水都要推给朗格尔。要把室狄挪到巨石上来,就必须兀尔矢、朗格尔合力。兀尔矢不愿意这么委屈自己,也不想勉强朗格尔,因此才漠视了。 此刻屯伦提及,兀尔矢终究不是见死不救的人:“哼,看朗格尔肯不肯帮忙吧,我一个人可挪不动他!” 屯伦陪着笑:“你是百夫长,朗格尔当然要听你的!” 兀尔矢坐起来往巨石下面出溜,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这又不是作战,必须服从军令。朗格尔肯不肯帮忙,都是他自己的事!你有本事,自己命令他去!” 屯伦被撅得够呛。他虽然经常受赤温等人的气,甚至连赤温等人的贴身护卫都不怎么尊重他,但兀尔矢一直在他面前保持着恭谨。可经历过了石缝里面那个无比凶险的夜晚后,兀尔矢就再没给过屯伦好脸色。 屯伦设法拉拢朗格尔试图扭转局势的时候,谢迁安、司午衡、赤温三人却被天然形成的绝境困住了。 昨晚被裹入洪流后,在茫茫黑夜之中,羊皮筏子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波浪、撞上了多少次石头。天色微明的时候,终于进入了一片平静的水域。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喘气,又发现情况不妙。 在暴雨中,山谷下游的一座高山出现了大面积塌方,在山谷中形成了一道大坝,凭空造就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湖中的积水漫过大坝的时候,又很快冲刷出一道天然的瀑布。谢迁安三人发觉自己的处境时,羊皮筏子离瀑布已经不远了。在瀑布震耳欲聋的波浪声中,还能看到瀑布惊起的阵阵水雾。早晨的太阳刚刚出现,就在水雾中形成了一道彩虹,映衬着天上、水面的蓝天白云,真是说不出的漂亮。 可羊皮筏子上的三个人根本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思:“午衡,把赤温也放开,让他帮着划水!” 司午衡抽出弯刀,飞快地割断了捆绑赤温的绳索。越靠近瀑布水流越急,搞明白处境后,谢迁安、司午衡就在拼命划水,可效果却很不明显。赤温加入后,情况有所好转。三人手脚并用地乱刨一阵后,羊皮筏子终于漂出危险地带,进入了水流相对平缓的区域。 靠近岸边,司午衡甩出长鞭,卷住了一棵残树:“好了,终于可以安心了!”她又转头看着还趴在筏子上划水的赤温,“你,坐好了!” 赤温不明所以,不过老老实实停住了。司午衡站起来,把固定羊皮筏子的长鞭交到谢迁安手中,自己则重新找绳索把赤温的双手绑住。然后再另外找绳索把羊皮筏子固定好,把人和物品都挪到了地面上。这羊皮筏子在洪水中颠簸这么久没有散架,已经是一个奇迹。现在既然靠岸,就没有再留在上面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