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十年也即天命历一千三百二十四年七月九日,钓鱼城将军府内,李定国安排了一场小型家宴。 “谢军士、司军士,我敬你们一杯!你们这事做得太解气了,我老董跟狼族打了一辈子交道,胜仗也打过不少,却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说话的是一位虬髯须张的黑脸汉子,衣着打扮煞是随意,与一个江湖豪客没什么区别。但此人的身份肯定非比寻常,李定国的家宴,他却理所当然地坐在主座,反倒把李定国挤到下首去了。 谢迁安、司午衡一左一右坐在客席,闻言连忙站起来与此人碰杯:“督帅大人言重了,我等愧不敢当!” 一听督帅二字,此人又姓董,天命皇朝的人都能猜到,此人乃是西北行营总督、奋武将军董世光。督帅是对行营总督的尊称,天命皇朝现在只有三位行营总督、六位副总督,其中姓董的独此一位。奋武将军也是功勋等级,不过要比李定国的镇北将军低一级,只是三等将军,享受从三品俸禄。也就是说,要说战功,董世光可能不如李定国,可要说做官,董世光却比李定国强得多。虽然都是正二品武官,统辖数省的西北行营总督,可比憋屈在方寸之间的钓鱼城将军威风多了。 对于大名鼎鼎的董督帅,谢迁安、司午衡听说过不少他的传说。此人看似粗犷,实际却是文人出身。先考了文进士,当了两年文官,觉得不过瘾,又考了武进士,然后再到军中任职。因为有文、武双进士身份,加上长袖善舞,董世光能够在矛盾甚为尖锐的文、武官员体系间左右逢源,一会到地方担任县令、知府,一会到军中担任参将、提督,很快就爬升到了巡抚、将军这种层级。 并且此人做文官一副宰相气度、做武官一派将军气概,民间传说中那些出将入相的文武天才,他简直就是一个活标本。除了文武兼具,董世光的资历还很老,他担任提督走上高级武官岗位时,李定国才不过是个小小的校尉。也是因为董世光资历老,李定国虽然现在与他平级,甚至武勋还要高他一级,却还是把他推到了主位上。 董世光把手中那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要不是老李介绍,就你俩这文绉绉的模样,打死我也想不到,你们就是生擒赤温的英雄!你们先把酒喝了,我还有话问你们!” 谢迁安、司午衡连忙满饮了一杯。谢迁安还好,司午衡却呛得直咳嗽。她是真不能喝,慢慢抿一点还好,这么一大口灌下去,立马脸颊飞红。 董督帅看了,却忘了问问题,只顾哈哈大笑起来:“司军士,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这喝酒可得好好练练,回头皇上肯定要给你们赐宴,可别在御前丢人!” 李定国笑着劝道:“老董,你就别勉强人家了!再能喝的人,在你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你这老骨头也不嫌累,坐了三天三夜的马车从金城赶来,还累死了两匹驿马,说有话要当面与谢军士、司军士讲,现在也没外人,你不妨直说!” 金城乃是西北行营总督的开府之地,离钓鱼城约一千五百里,两者恰好分别位于河西走廊的一头一尾。钓鱼城是河西走廊的第一道防线,金城则是最后一道防线,后面就是肥沃的河套平原、关中平原了。西北行营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守住河西走廊这个西北门户,因此选择在金城开府。如果金城守不住,那不单河西走廊沦陷,天命皇朝的腹心膏腴之地,也会遭受严重的损失。 别看董世光看起来是个粗人,面部表情却非常丰富。本来满脸笑容的,闻言却又忽然变得愁眉苦脸起来:“老李啊,你是不知道我的难处!你这虽然立下大功,我那却面临着极大的难题呢!” 李定国哈哈一笑:“我如何不知道?吉木塔死了小儿子、丢了三儿子,只要消息传开,就算为了面子,他肯定也要大举南侵。不过老董,今年北地的雪灾极为严重,即使没有这层恩怨,狼族也会南下的!” 董世光却直摇头,一边朝天上指了指:“老李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雪灾的事我信,可上面信吗?” 李定国忽然明白过来,站起来说道:“老董,你是说,有人会从中作梗?” 董世光重重点头:“这是肯定的,就看皇上会不会听他们的了!” 仿佛被董世光点头的动作磕倒似的,李定国又重重地坐了回去:“这可是涉及千万黎民生死的大事,千万不能误导皇上啊!” 董世光扫了眼谢迁安和司午衡:“老李,且不说这个!我这次来,就是想亲眼见识见识俘虏了狼族王子的英雄人物。不过看了之后,我又有个挖墙脚的想法,刚好我的亲兵营校尉出缺了,你能不能给我匀一个?” 正常情况下,边军的营主官为都尉。不过西北行营管辖的面积大,董世光这个总督的地位也高,他的亲兵营,主官可以高配到校尉。 李定国明白了:“你看中了谁,谢军士还是司军士?” 董世光笑道:“初看之时,觉得谁都行,细想过后,又觉得谁都不行!就说他俩的举止言行、见闻胆识,当个正儿八经的都统都没问题,当个名不符实的校尉,实在是太屈才了!对了,老李,你给他俩推荐了什么职位?” 李定国道:“谢军士是三等校尉,实任斥候营副都尉,司军士是一等都尉,实任斥候营队正。” 董世光满脸不屑:“老李,不是我说你,就算可能有人在中间作梗,你也得学会漫天要价。你开价这么低,人家再一压价,这买卖还怎么做?你别忘了,永和三年的云阳城下,胡大将军一箭射杀了狼族王子,可是从都尉直接提升到了提督,还被授予了一等伯爵位!” 与文官一样,天命皇朝的武官也分为九品十八级。各品级最典型的职务如下,正一品太尉、大将军,从一品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正二品行营总督、战区将军,从二品行营副总督,正三品、从三品分别为提督、副提督,四品为正副都统,五品为正副参将,六品为正副校尉,七品为正副都尉,八品队正、队副,正九品锐士、从九品组头。 爵位则都是超品的,分为王、公、侯、伯四类。其中王爵只授予皇室宗亲,功臣顶多到公爵。王又有亲王、郡王之别,公、侯、伯则各分为三等。 因为有功勋等级在,天命皇朝对爵位看得很重,轻易不肯授予,并且只授予立了军功的人。有爵位的臣子,被尊称为爵爷,又称为爵臣。 文官功劳再大,也不可能授予爵位。前朝丞相齐振鹏对成德皇帝有救命之恩、拥戴之功,因为没有军功,虽然位极人臣封了正一品少保,却没有得到爵位。 说起胡大将军,李定国满脸落寞之情:“唉,他是立了大功,可也死得蹊跷……” 董世光摆手打断了他:“你别跑题,先告诉我,能不能放人?” 李定国也反应过来,不应该在谢、司二人面前,提及这么敏感的事情,便很配合地转移了话题:“我倒是愿意,就是他们本人不乐意!老董,我也不瞒你,这俩都想卸甲归田呢!” 董世光眼珠子瞪得跟牛眼睛似的看着谢迁安和司午衡:“什么?卸甲归田?扯他娘的蛋,老子今年都六十多了,也没敢提卸甲归田的事,在老子面前,你俩装什么老朽!” 谢迁安、司午衡连忙站起来逊谢:“督帅息怒,晚辈只是一时糊涂,已经打消这个念头了!” 在李定国面前碰过钉子后,谢迁安、司午衡算是想明白了,没必要跟这些老顽固掰扯这事。不管他们给了什么官职,将来总有机会上战场,到时候人为制造个失踪就完了。战场之上,无故失踪的人多了,也没见谁追究。等到北海拿到了张家的宝藏,再找个安静的地方养老就是。 谢迁安、司午衡下去后,两位老将又密议了许久。这里暂且按下不说,却说谢迁安、司午衡回到客房之后,不免也议论起来。 “午衡,听两位将军这话里的意思,咱们的功劳还未必能够落实呢!” 司午衡冷笑一声:“这也不稀奇,越到高层,行事越是龌龊,面上看起来冠冕堂皇,背地里什么事做不出来?这功劳不落实也好,咱们去北海更方便。我就担心有人做事太没底线,为了抹杀咱们的功劳,搞不好能弄出杀人灭口的事来!” 谢迁安一愣:“不至于吧……” 司午衡打断了他:“谢大哥,你是大宅门出来的人,也算见识过些明争暗斗的事。可你千万不要拿谢家镖局的经验来揣测朝廷,为了权力、为了面子,杀几个人算什么?” 谢迁安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张家就是例证,成德皇帝既要清算政敌,还要图个好名声,表面上只是宣判抄家,实际却派人伪装成盗贼,把张家上上下下杀了个干净。当时张家被抄家的士兵围得严严实实的,如果不是故意放水,盗贼怎么可能进去? “那胡大将军又是怎么回事?外面都说他是生病暴亡,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董世光、李定国不愿在谢迁安、司午衡面前过多地提及胡大将军,却不知司午衡对胡大将军的事清楚得很:“胡大胆是永和年间立下大功提起来的,一直对先帝忠心耿耿。他在军中的威望太高,赵胤荣想要谋朝纂位,就必须先搬开他。外面说他是生病暴亡,实际是被赵胤荣药死的!” 司午衡嘴里的胡大胆就是胡大将军,原名胡大光,因为作战勇猛不怕死,被军中叫做胡大胆,本名倒没几个人记得了。永和乃是昏冥侯的年号,云阳大捷的时候,昏冥侯刚刚继位不久,因此特别高兴,给胡大胆的赏赐尤其丰厚。后来胡大胆又不断立功,最后被封为大将军。 当时天命皇朝军中有所谓的双子星座,一个是大将军胡大胆,作战勇猛、无可匹敌,另一个就是太尉赵胤荣,军略无双、算无遗策。这两人在战场上一个定策、一个执行,可谓是绝佳配合,云阳大捷就是两人的首次合作,虽然当时两人都只是中、低级官员,却还是取得了辉煌的战果。 云阳大捷之后,胡大胆、赵胤荣同步走上了对抗狼族的一线舞台,多次取得辉煌的胜利。虽然未能完全占据战略主动,但却基本维持了双方的战略均势。要知道,在漫长的历史中,绝大多数时间内,狼族都是压着天命皇朝打。 昏冥侯的帝王之术确实一般,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民族主义者。看到局势好转,他的雄心壮志就不切实际地勃发出来,想要象历史上的军神孙起信一样,也来个深入北境、犁庭扫穴,彻底击溃狼族。他的这个想法太离谱,而胡大胆、赵胤荣加一起也比不得孙起信,几次出击塞外都未能取得明显的战果,反而极大地折损了国力,引起了底层民众的反对。昏冥侯却不认为这是自己的战略失误,反而觉得是赵胤荣谋划不力,罢免了赵胤荣的实职,只给他留了个太尉的空头衔。 这时候,又有小人作乱,到昏冥侯那里挑拨,说赵胤荣心怀怨望、意图谋反。昏冥侯还没怎么样,赵胤荣听到流言后,心中甚是不安,索性先下手为强了。毒杀胡大胆,就是赵胤荣谋反的第一步。胡大胆不死,赵胤荣肯定不敢举反旗。 胡大胆死后,赵胤荣凭借自己在军中的崇高威信,很快取得了多数军队的支持;而昏冥侯非但不得军心,在民间也没什么影响力。所以赵胤荣上台十分顺利,除了攻占皇宫时,遇到了侍卫的猛烈抵抗,其它地方几乎都是望风而降! 司午衡的祖父张时风乃是昏冥侯嫡系中的嫡系,消息非常灵通,所以知道这些秘辛。不过当时司午衡年龄幼小,听得懵懵懂懂的,长大之后,才逐渐琢磨明白。 司午衡一说这些,谢迁安才明白过来:原来民间盛传替天行道、吊民伐罪的成德皇帝,背后也有许多见不得人的隐私! “午衡,若真是这样,当今皇帝确实是太过凉薄!天下人都知道,胡大将军与他乃是过命的交情,战场之上,胡大将军不止一次救过他的性命。还有人说,永和帝对他有了疑心的时候,也是胡大将军帮他担保,不想他却恩将仇报!” 司午衡冷笑一声:“这也怪胡大胆自己糊涂,赵胤荣反形毕露,他还在中间瞎掺乎!若不是他担保,没准先帝早把赵胤荣收拾了!” 谢迁安苦笑:“午衡,可别一口一个先帝的,万一被人听到,那就祸事了!还有,胡大将军于国于民有功,你言语中还是尊重一点吧!” 司午衡白了谢迁安一眼:“你别忘了,胡大胆还是我爷爷的记名弟子,经常在我们张家门下趋走的,我叫他一声胡大胆又怎么了?” 严格说来,胡大胆的大将军乃是正一品,张时风的御史大夫不过是正二品。可张时风乃是海内知名的大儒,胡大胆虽是武夫出身,却极为仰慕文人,非要拜张时风为师。张时风骨子里看不起胡大胆,可碍不过大将军的面子,只好勉为其难地收其为记名弟子。相反,胡大胆对张时风却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不管在哪里见了都谨持弟子礼。 谢迁安不再多说,只是伸手搂住了司午衡:“午衡,趁着现在没人,咱们歇息吧!” 司午衡脸一红:“你真是没完没了!昨晚半夜跑到我屋里来折腾了三、四回,现在大白天的,你就不怕人看见?” 谢迁安笑道:“现在正是午休时间,将军府的规矩大,谁会这么不开眼,这时候跑到客房来?” 因为俘虏了狼族的三王子,天命皇朝朝廷上下展开了新一轮的博弈。与此同时,因为同样的原因,狼族上下也动了起来。 兀尔矢被释放后,小心翼翼地返回了王庭。他一回来,当然就是向狼王吉木塔禀明一切,包括屯伦算计赤温的事。吉木塔听得勃然大怒,当即就召屯伦过来对质。 “父汗!咦,这不是兀尔矢百夫长吗?你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对了,我三哥呢?” 屯伦回来后,最担心的就是赤温、兀尔矢等人没死。所以他设想了无数种场面,以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今天吉木塔忽然召见他,他就有所预感。进来一看兀尔矢在,屯伦当即就把温习过无数遍的台词念了出来! 兀尔矢一听屯伦这亲热无比的话语,真是比吞了只苍蝇还难受:“四王子,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你故意把三王子以及那两个南蛮凶手乘坐的皮筏子推到了洪水之中,怎么却向我追问三王子的下落?” 屯伦满脸惊诧:“兀尔矢,狼神在上,你可别污蔑我!那天晚上洪水暴涨,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天亮后就不见了你们!对了,那天晚上漆黑一团,你又如何确定此事就是我做的?” 屯伦真是个撒谎高手,深知谎话不好编。他向吉木塔禀报时,只在最关键的几处做了修改,其它内容却都照事实说。包括他与赤温因为指挥权发生冲突的事,屯伦都告诉了吉木塔。 兀尔矢一愣:“除了你还能有谁?” 屯伦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兀尔矢百夫长,我知道此行损失惨重,不过那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又何必担心害怕?” 屯伦这话阴得很,隐隐就把兀尔矢攀诬了进来。兀尔矢并非能言善辩之人,一听就急眼了:“四王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算我要推卸责任,也不可能来诬陷你!” 屯伦微微摇头:“兀尔矢,我早跟父汗禀明了,此行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即使我三哥有什么不测,也是我考虑不周,不小心让那两个南蛮抓了他当人质……” 兀尔矢气得差点没跳起来:“屯伦,你别信口雌黄……” 吉木塔有点不高兴了:“兀尔矢,有话好好说!” 兀尔矢强忍了一口气:“大汗,我说的都是实话!” 吉木塔有点疑惑地看了看屯伦,又看了看兀尔矢。世间所有的父母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认为自己的孩子最老实,吉木塔也难免。可吉木塔也知道,兀尔矢是出了名的实在。 “你们各说各的,我也无法裁决。兀尔矢,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兀尔矢手一摊:“洪水过后,什么都冲得干干净净,上哪里找证据去?” “人证呢?” 兀尔矢挠了挠脑袋:“室狄是四王子的护卫,朗格尔被四王子收买,其他人都死了,除非把三王子救回来,否则也没有人证。” 吉木塔也手一摊:“人证物证都没有,你让我凭什么信你?” 兀尔矢觉得自己真的很笨,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怎么屯伦掰扯几句,自己就占不住理了呢? 屯伦可会把握机会:“父汗,为了证实我的清白,我愿意亲自带人去解救三哥!对了,兀尔矢,到底我三哥现在在哪里?” 这些情节兀尔矢已经告诉了吉木塔,可屯伦问及,兀尔矢只好再说一遍:“……那两个南蛮太狡猾,明明答应放人的。结果到了钓鱼城外,他们却把我打晕,然后把三王子带走了!” 屯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兀尔矢,不是我说你,南蛮的话,你怎么也信?” 兀尔矢真有给屯伦一刀的冲动:“四王子,他们拿三王子威胁我,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区别?还有,若不是你捆绑了三王子,那两个南蛮也不可能绑架到他!” 屯伦见好就收:“是,这是我的错处!当时忙着对付狼群,我确实是疏忽了。回来之后,每每想起此事,我也是追悔莫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