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的女乐有很多。 永京城破,教坊司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人一大半被吐浑人赏给了自己的将士,余下的就都充作战利品,带出了大胤。 管着教坊司的官职,称之为教坊使。赵幼苓的义父,既是天子身边的内常侍,也是天子亲命的教坊使。是以她在教坊司那几年,与司中诸人的关系都还算不错。 不过分亲近,但也并不疏远。 像海娘子,便是熟识的,很是关照她的人。 而锦娘…… 心高气傲,颇有些看不起她这个“阉伶”。 所以,即便没有海娘子先前的提醒,单是瞧见锦娘突然这样亲近的态度,她心底都会生出警惕来。 看着那一声声喊着“云雀儿”走过来的女人,赵幼苓微微眯了下眼。 身在教坊,想说没有向上爬的心思,只怕没人会信。荣华富贵,谁不喜欢。锦娘从前也是教坊内,极讨人喜欢的一名女乐,但还从来没像今次这样,华服加身,喜上眉梢。 戎迂也有锦衣华服。虽然不及大胤那样,用的是上好的丝绸锦缎,但放在草原上,锦娘现如今穿在身上的,已经比不少戎迂人都奢侈了一些。 头上挽了个凌虚髻,坠着金簪金钗,佩了一对金闪闪的耳坠,显得尤其富贵逼人。 她扭着腰,往前一走,笑道:“云雀儿。” 那飞扬的眉梢轻轻一抬,又说:“你身子可好些了?” 赵幼苓掬手行礼:“锦娘姐姐。” 怀着疑虑和警惕,她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贴在了毡帘跟上。毡包门口左右站着戎迂守卫,她信他们哪怕也跟乌兰一行人一样不喜呼延骓,也不会放任人在眼皮底下对她动手。 她这一动,锦娘脸上的笑滞了一下,看着赵幼苓抿了抿唇。 目光由上而下,带着没能掩饰干净的打量,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云雀儿跟教坊司里其他的几个阉伶不太一样。 他不傅粉,也不上其他妆容,无论什么时候,都素着一张脸。但也得亏他不怎么在人前出现,不然,顶着这样一张素净着也能漂亮得雌雄莫辩的脸,怕就算他义父是胥公公,也保不准早就被那些喜好迥异的贵人们给收走了。 想到云雀儿马上就要遭殃,锦娘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了近乎忘性的笑。 “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咱们进毡包里吧。”锦娘说着就要去撩毡帘。 手一伸,被人压了下来,她瞥见赵幼苓摇头,眉头忽的一皱,又松开:“怎么了?” 赵幼苓说:“里头是骓殿下的地方,殿下不喜有生人进出。” 锦娘轻轻“呀”了一声:“我倒是忘了,是我的错。那我们出去吧,就去我那儿,我有些事想找你帮忙。” “我有什么事能帮的了锦娘姐姐的?姐姐要是有话,不如就在这儿说吧,我身子还没好全,到处走怕回头又病了。殿下说了,等回来若是见我又病了,就要重罚。” 赵幼苓皱了皱鼻子,满脸无奈。 “姐姐也知道,如今不是在教坊司,我也没了义父的庇佑,既做了殿下的奴隶,自然只能听主子的话。” 她说的句句在理,可锦娘的脸色还有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谋划了那么多,偏就在这一道上出了岔子…… 心念及此,一股火气压着就要网上窜。 还好锦娘往边上一瞥,余光见了毡包门口左右立着的两个戎迂守卫,再见还站着没走的男人,这才摁住了火气。 “那就在这儿说吧。”锦娘伸手就要去牵赵幼苓。 赵幼苓微不可见地避开:“锦娘姐姐找我是要做什么?” 锦娘没察觉她的躲闪,笑了一声:“从前在教坊的时候,你嗓子好,唱的小曲儿也好听。我就不行,只会箜篌。所以,想托你教我唱支曲儿,我也好唱给别人听。” 她说别人两个字的时候,赵幼苓清清楚楚地在锦娘脸上看到了羞涩。那模样,就好像一个深陷情爱当中的普通女人。 可赵幼苓记得,还没被义父教训之前,锦娘可是张口闭口最会嘲弄她的人。 毕竟阉伶,和阉人不过只是身份的不同。 “锦娘姐姐想学什么?” 注意到方才来送针线的男人已经走了,赵幼苓眉眼低垂,张嘴就报了一些小曲的名字。 “我会的不多,姐姐是要唱哪一支?” 锦娘顿时无言。 云雀儿说会的不多,可报出的曲名分明是一长串。他虽有胥公公护着,可该学的从没落下过。 “就随便挑一支《菩萨蛮》吧……” “可《菩萨蛮》也有不少。锦娘姐姐是要前朝的,还是近年的?” 看着面前微微笑着,一脸诚恳的赵幼苓,锦娘快压不住心底的火了。袖子里的手捏到帕子,回过神来。 “你看我,光顾着和你说话,都忘了你身子不好。瞧这满头大汗的,姐姐给你擦擦。” 帕子从袖子里抽出来,带了一阵淡淡的香味。 赵幼苓看了一眼,脚下不动:“锦娘姐姐这帕子真香。” “是吗,你也觉得香?这是戎迂的香料,你闻闻看,是不是比咱们教坊司用的还香。” 赵幼苓的话,令锦娘眼前一亮,捏着帕子就送到了她鼻尖。 是真的香。 赵幼苓垂眼,脚步微微一颤,就要往后倒去。 锦娘脸上一喜,忙不迭伸手去扶:“这是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快快,进毡包躺会儿。” 她手上动作不停,回头还着急地朝门口的守卫喊了两声:“劳烦两位兄弟帮忙去请大夫来。” 那俩守卫本是见人要进毡包,想起骓殿下的脾气,伸手就要拦。可锦娘说的是略有些生硬的吐浑话,再看这几日骓殿下安置在毡包里的小奴隶脸色似乎真的不太好,忙一前一后跑去请大夫了。 近日部族里病倒的人不少,大夫们都没在自己的毡包里,倒是得有一番好找。 锦娘扶着人就进了毡包,见赵幼苓已经中了帕子上的迷香闭着眼哼哼,她忍不住嘴角就扬了起来。 毡帘就被人掀了开,原先送针线的男人这时弯腰进门。 “人倒了?” 男人会说汉话,走近看了看睡榻上的小奴隶。 “才这么点大,有什么好舒服的。” 锦娘堆起笑:“小是小了点,可嫩得紧。” 她往男人身后看,没见其他人,微微诧异:“就你一个?” 男人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知道人带不走,只能在这动手,他们都不敢来。” 锦娘心底虽不满,到底身份卑微,不敢表露出什么,只往后退了退。 “我去门口守着,你……您好好用……” 她说完转身就要去撩毡帘,身后突然传来男人的惨叫,她猛地回头,顿时吓得跌坐在地上。 只见本该是昏昏沉沉躺平了任由人欺负的赵幼苓,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醒了,突然暴起,手里一柄匕首,就那样恶狠狠地插进了男人的眼眶里。 男人没有丝毫防备,被捅了眼睛之后,痛得扬手就甩了赵幼苓一巴掌。 赵幼苓避无可避挨了一下,她年纪小,脸又嫩,这一巴掌下去,嘴角直接破了,半张脸又红又肿。 “混账!”男人用吐浑话怒吼。 赵幼苓咬牙,手里紧紧抓着匕首,往外一拔,听着男人惨叫,又要往他脖子上去。 那头的锦娘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男人听到尖叫,忍痛睁开了另一只眼睛,见匕首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招呼,扬手就要去抓。 赵幼苓改道,一刀划上男人的手背,下一刻,脖子突然被一只大手掐住。 男人的力气很大,又是生了杀人的心思,这一把掐得她眼前一黑,差点厥过去。锦娘似乎是吓坏了,大喊:“你别杀人!人不能死在这里!” “就是一个奴隶……” “她……不行,你要杀人带出去杀,这里是呼延骓的地方!” 赵幼苓想笑。 锦娘直到现在才开始害怕,才想起来这毡包是呼延骓要回来的地方。就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在动心思的时候,根本就忘了这件事一样。 她刚才的确是晕了。锦娘的帕子上有迷香,若不是她心有提防,刚才那一下只怕是就要结结实实地被迷晕。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没能避开,索性男人伸手要碰她的时候,她挣扎着醒了过来…… 赵幼苓越想越后怕。 她不畏死,可不愿死在这种地方。 “你别在这里动手!”锦娘大喊。 男人没有回头:“呼延骓算什么东西,就是一个狗杂种!” “他是乌仑大可汗的外孙……是戎迂正正经经的王子。”赵幼苓张口。 脖子被掐住,就是想说话,也费力得很。她虽恨叱利昆,可呼延骓这些日子对她多有照顾,她并不愿听到那些污言秽语。 “哪怕他有汉人血脉……他也是戎迂的皇子……更何况……草原诸部向来……有通婚的习俗……岂不是说……你也是杂种……” “放屁!”男人吼,“老子是大可汗的儿子!是特勤的兄弟!睡你一个阉奴,是我给那个狗杂种脸面!我要是想动他的人,他怎拦得住,不过一个狗杂种……” 赵幼苓张了张嘴,话没出口,帐外忽地传来人声。 “那你是什么东西?” 毡帘霍地被利剑割开。 男人回头,呼延骓立在帐外,脚边跪着的人瑟瑟发抖。 他迈开步子,眼帘微垂,一脚踹上锦娘的胸口。 再抬眼,男人已经下意识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我是狗杂种,那你是什么东西?” 赵幼苓捂着脖子,大口喘气,喉间满满都是血腥味。 她抬起头,呼延骓已经走进了毡包,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地挥下,砍掉了男人的一侧耳朵。 “叱利奴,你别忘了你的名字,你不过就是下贱的洗马婢爬床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