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竞再见到安老爷子的时候是在安家的私人医院里,只是这里环境清幽的其实更像是度假别墅,从而影响了祁竞的判断。 他以为安老爷子不过就是来休息疗养之类的,在远离了城市喧闹的近郊,依山傍水风景好空气好,连祁竞都想过来住两天,直到他见到安老爷子本人,他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 安老爷子的状况很不好,距离上次见面也没有多久的时间,可他竟然苍老了许多,脸颊凹陷整个人都瘦的脱了像,眼神也不复清明,甚至都不能从床上起身,在祁竞进门之后守在他身边的助理将床调高了角度,才让安老爷子能靠坐在床上。 看到祁竞安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笑容,很清浅,一开口声音有气无力:“老啦,不中用了。” 这句话类似感叹,也有拿自己打趣的调侃,可祁竞笑不出来,他记得上次安老爷子深沉明亮的目光,还有举手投足之间的从容,莫名的让祁竞感觉和安然有一点点相像,毕竟他是她的爷爷,可要说长相之类的具体到哪一个点,祁竞又说不上来。 时间是生命的计量单位,于是才有珍惜和可惜,才二十几岁的祁竞距离安老爷子是遥远的,他对眼前这个老人的感觉也分外复杂,让他觉得沉重的,是所有人都要面前的真实。 无论你以前做过什么,又有怎样非凡的成就,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没有人能逃得掉。 “不过我很高兴你能同意来见我。”安老爷子这样说着的时候笑容又加深了一些,可紧随而来的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让安老爷子连呼吸都跟着变得困难,祁竞听到了类似拉风箱的声音,他忍不住也跟着微微皱了皱眉。 “您保重身体。”祁竞干巴巴的说了这么一句,不痛不痒。 “我会的。”但在面对祁竞的时候,安老爷子还是很给面子的。 “我知道安然她回来了,就在你那儿,但我没对别人说过,她的父亲最近一直在找她,估计也用不了多久就能查到,他终究是太自私,但现在他也没办法强迫安然什么了。” 缓过那一口气的安老爷子语气很慢,似乎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就连说话都已经成为了一件费力气的事情,祁竞越听眉头就皱的越紧,他不是很明白。 “他找安然做什么?”祁竞问着。 “因为他觉得我想见安然,最好还能让安然对我伏低认错,这对他有好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安老爷子很有耐心的解释,尤其之后这一句,终于解决了祁竞的疑惑:“家产的分配决定权在我。” 他总算明白了其中的牵扯,可他却不愿意安然被拉到这场家产的竞争之中,成为别人的棋子。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喜欢她,自然想保护她,所以我把你叫来就是想让你帮我转告给安然,她父亲那边有我,还有,对不起。” 这就是安老爷子叫祁竞来的目的。 其实早些时候当管家找上祁竞,并且对他表示安老爷子想再见他一面的时候,祁竞十分犹豫,他站在安然的立场上认为自己不应该去这一趟,可管家说安老爷子病了,他又想到上次安老爷子确实帮了他的忙,对于祁竞来说,这位老人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 祁竞承认自己有了或许不应该有的心软,他甚至有一种背叛了安然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很不好受。 回去的路上祁竞显得沉默,不光是那种背叛感依然存在,还因为安老爷子的虚弱以及他最后的那番话。 他确实病的很重,时间,夺走了他的精气神,留下的不过是一具越发残破的躯壳。 祁竞回到家的时候安然正在打电话,祁竞听到她叫表姐,于是便知道电话应该是贝芳菲打来的,他抿了抿嘴唇,无声的坐到了单人沙发上。 安然是想和他打招呼的,贝芳菲刚刚还在说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之类的,安然就问她:“祁竞毕竟曾经是你的学生,你就不觉得尴尬?” “我为什么要尴尬,又不是我和他谈恋爱,老牛吃嫩草的是你好吗?”贝芳菲回答的一点犹豫都没有,安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 只是原本将要出口的话在看到祁竞的状态时又被安然收了回去,她细不可查的皱了眉,眼神有瞬间的冰冷,可很快又变成了纯粹的包容。 聪明如她,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挂断了和贝芳菲的电话,安然走到祁竞身边的位置上坐下,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安然侧着脸,长长的睫毛上下飞舞了一下,眼神难得多了些迷茫。 “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个词,叫狐狸精。”安然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让祁竞十分疑惑不解的话。 “因为我的两位姑姑,小叔,还有很多很多姓安的人,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的母亲,甚至有一些比这个还难听。”安然接着说了下去,祁竞一愣,刚刚有点飞走的心绪都被安然吸引了过去。 “我刚开始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他们明明都是我的家人,长辈,却要用那么多恶毒的字眼,我也问过,问过很多人,我的母亲,父亲,也包括爷爷。”安然的目光散落,失去焦距,她不需要努力就可以轻易的回忆起那些往事。 “但他们不会回答我,我的母亲会哭,会崩溃,我的父亲和爷爷则是指责,后来,我也就不问了,然后再后来,我自己就明白了,因为我的存在威胁到了那些人,让他们的利益受损,但他们不能做什么,我是安老爷子认可的安家人,他们忌惮着安老爷子,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但明着暗着的讥讽诋毁,蔑视侮辱,从未间断过。” 安然还可以笑,也并不勉强,但祁竞却有点慌张,他从未听安然和他说过这些,这么详细,安然一直都很坚强,甚至无坚不摧,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伤害她。 祁竞一度很崇拜这样的她,尽管祁竞不愿意承认,可他也希望能成为这样对一切游刃有余,自己掌控命运的人。 “但在我身上的一切比起我母亲是相形见拙的,安老爷子不理会,安正宇也不在乎,于是我的母亲,就成为了他们发泄,或者单纯消遣的对象。谩骂殴打是家常便饭,尤其是最开始的那几年,安正宇的太太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出一次,还有她的家人也是我们家的常客,他们不受阻拦,没有人能拦下他们。” 左手被拉住,安然的目光终于转了过去,慢慢在祁竞的脸上聚焦,可她的思绪还深陷在回忆里,很多红色的,粘稠的,带着温度的:“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我妈妈的头撞到茶几,血流了一客厅,刚开始那些人还在笑,可后来他们也害怕了,总不能闹出人命,然后他们就跑了,只有我,我抱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最后她是怎么被送到医院,又是什么出院的,那段回忆好像丢失了一样。” 安然面露不解,但祁竞已经心惊肉跳,不光是这些他之前完全不敢想象的事,还因为安然的状态。 她不太好,或者是她其实一直都不好,那些沉重的负担始终流淌在她的血液中,是过去一日复一日的叠加,慢慢镶嵌进她的灵魂。 换位思考,如果是祁竞遭遇这些事,他没办法想象自己会长成什么样子,他的家庭很幸福,父母的疼爱伴随着尊重,还有宠他的姐姐,他的童年是幸福的,但安然的却正好相反。 想到这里的祁竞突然感觉一阵后怕,幸好安然足够坚强,她没有被负面所吞噬,而祁竞也终于理解,她为什么要做出那些报复的行为。 没想到堂堂安氏竟然是这样的,在那些光鲜靓丽的外表之下是如此的龌蹉,而那个看上去虽不是慈眉善目,但也很明事理的安老爷子,在明明知道一切的情况下依旧选择纵容。 所以他们根本就是一样的,如果不是他的纵容,祁竞相信,安家人,甚至包括安正宇的妻子,都不会那样肆无忌惮。 从今天安老爷子的话语中祁竞就能感觉到,他在安家是绝对的权威,这一点不存在任何怀疑。 祁竞后悔了,他今天根本就不应该答应去见安老爷子,有什么可见的呢?他刚刚甚至还因为那一句对不起,而产生了同情。 有一句话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用来形容安老爷子简直再好不过。 他现在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便想方设法的道歉,可这句道歉比起安然和她母亲真实度过的日日夜夜,简直不值一提。 祁竞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大约没有很好看,因为安然对着他突然噗嗤一笑。 她永远都是这样,在任何情况下都笑得出来,认识了这么久祁竞还从未见她哭过。 可也就是如此才更加让祁竞心疼,她明明还在笑着,但祁竞却已经心疼的无以复加,同时也无比庆幸着。 其实安然是个很负面的人吧,比起相信成功,安然更崇尚失败,甚至带着某种必然的心理,所以她才会先一步选择放弃他们的关系,她觉得他们走不到最后,无论是他们的开始,还是她的欺骗,都是让她放弃的理由。 幸好他坚持下来了,他没放弃,才终于扭转了安然的想法,或许也在无形之中让安然看到了希望,所以她才会回来,以前可能祁竞不懂,但现在他可以理解,毕竟在那种环境下成长,会偏激和悲观,才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