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四刻,奉天殿设宴。 声音尖细的两个小黄门交替高呼:“邦国使臣觐贺!太后万福!皇上万福!群臣携眷觐贺!太后万福!皇上万福!” 使节、朝臣各自由奉天殿小太监引着,陆续入殿。而作为女眷的万俟婉她们,早半个时辰前便随寿星百里太后先入奉天殿,作为主人家招待起这些邻国贵客。 下午饱饱睡了两个时辰的万俟婉此时有精神,很端庄的坐在她母后下首,随着邻座的皇嫂朝众使节以天.朝上国之姿周全接待。而自家的朝臣们则自觉携眷入座,他们是臣,万俟婉她们是主,哪有主子招待臣子的道理。 待殿内坐得满满当当,太后端坐于上首,邻着的皇帝位置空着,太后心道皇帝可别迟了,皇帝同唯一没入殿的臣子肖岩就一前一后出现了。 小黄门高呼“圣上万岁”,殿内众人自然纷纷起身,依礼跟呼。 看一眼皇帝身边腰板挺直的肖岩,太后脸色不太好。 万俟炆停在从二品以上朝臣的那桌,朝大殿众人道一句“众卿免礼”,嘱咐肖岩入座后,方背手上了主位。 一国之君恭敬有礼的撩袍跪下,拜寿:“皇儿祝母后福寿绵长,万福金安。”万俟炆本算孝顺,又是国宴这般场合,经肖岩提醒的皇帝自然全力展现大国风范及孝子德行。 难得这么大礼数,太后自然欢喜满意,扶了人起来:“皇帝有心,宴席开始吧,别怠慢了这些友邦和臣子。” 万俟炆点头,一声令下,国宴正式开始。 教坊司训练的乐师们以鼓乐恢弘大气开场,接着舞伎穿飘逸舞裙而来,琵琶、古琴声并起,婉转而起,悠远绵长。 笙歌燕舞间,皇帝陪着太后聊着家常,话间自然得关心起皇后,皇后惊喜、太后满意,三人和睦,难得难得。 而其他后宫女眷们同朝臣家眷坐在左方几桌,三五一体,吃着小点,喝着甜醉的花酿,聊着女人间的话题,明晃晃的在打扮上斗艳。这么一对比,男人们这边倒内敛些了,一切勾心斗角皆在暗中——比如聚集南梁内阁、六部、两厂高官的,肖岩所坐那一桌。 男人们也会眼红,开宴时肖岩与皇帝一同入内的殊荣惹得大多数人不快,特别是以内阁首辅徐清山为首的儒党。这些老儒们喝了一口酒,便用先辈推崇的孔孟思想教训讽刺起如今宦官当道的不伦不类。 肖岩听在耳里,抿了口酒,将不时留恋那抹海棠红的凤眼抽回,冷眼看向徐清山。 “儒道乃南梁国本之治,先祖以北部尊奉的‘打马天下’与汉家儒思相融合,是为山河长存、民族团结。本督人微言轻倒不打紧,首辅大人今日之言,却是辱没了先祖与当今皇上之明治。”肖岩不客气,直接扣了他一顶大帽子。 “你……”向来自认学识渊博、口舌利落的徐清山在言语之争上败给一个没甚学识的太监,气得大袖下的老手一抖,嘴里舌头打转,愤愤抖出个:“牙尖嘴利,小人之姿!” 肖岩嘴角一勾,不否认。目光一转,瞧见冷脸附和的百里洲、宇文邕,又眸色渐暗。最近忙着梁之州、木莲等人的杂事,倒是放松了对这些朝臣的敲打。自从徐萍儿得宠,徐清山便越发活跃,这是与百里、宇文两族勾搭上了?转头,肖岩一个眼神递给旁桌的赵福,赵福放下酒杯过来,附耳弯身等督主吩咐。 肖岩耳语两句,挥手让他回去,而后又面色无常酌了杯酒,挑几筷顺眼的菜色入口,丢下一句“国宴之上,别扰了太后、皇帝雅兴”便不再开口,眼神又流转于那抹海棠红间。 …… 舞乐告一段落,乐师舞伎躬身退场。 万俟婉扭扭被厚重头饰压得有些僵硬的脖子,眼睛却不便往肖岩那方向瞟。不知仗着什么肖岩能越发肆无忌惮的看她,方才还堂而皇之同皇兄一同入殿,而她在这国宴上代表的是一国门面,并不能狠狠瞪回去,略觉心塞。 “各邦使节觐献国礼,贺太后万福!”奉天殿刘总管一声高呼。 殿内自然安静下来,各邻国按顺序献上贺礼,有璀璨珍宝,亦有珍奇异兽,更有他国镇国之宝。轮到安南国时,上前献礼的阮皇子倒是对得起他一国皇子的身份,姿态言语都极自然得体,比之御花园时镀上了层金子,倒是吸引了好几个大家闺秀爱慕欣赏的目光。 “小王带父王与安南民众祝福而来,愿太后娘娘福海寿山、万祥千载,更愿南梁大国千秋、山河永在!”接着,安南皇子单膝跪地一拜,右手抚胸,只南梁官话生疏同御花园时一般。 闻言,万俟炆母子两人自然笑灼颜开,没有哪个帝皇不爱听这样的祝福,千秋霸业呢,山河永在呢!“哈哈哈哈——”万俟炆大笑,收下这皇子呈上的安南国宝级珍兽,名曰“赫曼”的陆龟。 “刘公公,赐陆龟居御兽园,好生照顾!”万俟炆大手一挥,刘总管端来国礼,以一座和田青玉制的雕花摆件回赠。 …… 万俟婉看了会儿热闹,下.腹尿.意逼得她悄悄起了身,离席由夏莲陪着,经偏门而出。躲不过啊躲不过,她这回努力忍着无聊不离殿却因这瓜果、花酿入肚得勤,还是往殿后小院去了。 ……如厕出来,万俟婉唤住欲回殿的夏莲:“邻邦献礼刚毕,还要吃吃喝喝、歌舞奏乐一会儿,待会儿再回。”朝臣和他们这些后宫女眷的献礼在最后,还有约半个时辰。 “是。”夏莲领命,提着万俟婉的褶裙后摆上了台阶,伺候她在凉亭小坐。 夏日里的夜凉下来,母后的寿宴一切平静,暂时放了心的万俟婉自然松懈下来,深吸了口混着花草香的空气,比殿里的脂粉味、酒味、各种混杂的男人味好多了。 “夏莲姐姐,给本公主揉揉,脖子两肩都酸了。” “是,但公主不能久留,莫得皇上太后派人来寻,奴婢先给您稍微按按松松筋骨。”夏莲心疼撒娇的小主子,却也不忘提醒。 一轮弯月,万俟婉被肩上后颈的力道舒服得眯了眼,并长舒了口气。 见万俟婉小解未回出来寻人的肖岩领着赵福刚转入殿外小院,见到的便是婉儿整个舒坦下来的一幕。 正欲穿过假山上台阶入六角亭,月色下一身形瘦长的男子却先一步入了亭。 肖岩夜中亦明目,加之院中点有几盏长明灯,他将那样模样认了个清。 怕什么来什么,这安南皇子还是冒出来了。 “长公主…”刚弯身唤了万俟婉,欲展贵气风姿的阮皇子便被面前人打断了。他想接着略显爱慕的话也自然没能出口。 “阮皇子怎么在这?”万俟婉猛的站起来。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她错了,她就不该小待这一会儿! 安南皇子口里有酒气,他不觉打了个嗝,但只有三分醉意的他还是感受到了对方莫大的敌意。他纳闷,他们这是头一回见吧,他举止也是有礼大方吧。这位公主的身份容貌摆在这儿,他动了些心思,想勾上她的倾慕试试,皇室娇女有些敌意本是正常,但这么大的敌意真的让他纳闷。 脑中过了个弯,阮皇子正想更柔和下俊脸细细道来,却被一沉闷的力道扯到了一边。他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愣到,抬眼便看到冷脸的男人…诶。 万俟婉自然也看见了肖岩,心头一动,这么巧。 肖岩直接越过这安南皇子,看向万俟婉身边的夏莲,递去一眼警告。 夏莲面色一白,恭恭敬敬的更伏低了身子,但内心还是有些小委屈。公主劝不动,她有什么办法。 有外人在场,还是在这南梁的地盘,阮皇子自然要做做样子,敛下心思,转身打量起这位年轻的两厂厂督,近距离看,更觉这人样貌不凡,然却算不上全须全尾的男人,貌似还颇受南梁皇帝的信任?可惜了。 而这边,肖岩已敛了情绪,朝万俟婉恭恭敬敬道一句“长公主,请随奴才回殿”,又朝阮皇子颔首:“皇子,国宴未完,你也早些回去。” 话音刚落,一道轻巧的利剑突的袭来,几人来不及反应,那尖端朝着阮皇子的方向,肖岩离他最近,侧身避过的瞬间心里想法成型,袖袍一挥,凌冽的剑气偏了偏,本该落在胸口的利剑,插.进了安南皇子的右边肩膀。 皇宫里,肖岩的两厂一卫的探子不便现身,于是高喊“来人,有刺客”的同时,肖岩皱眉看眼傻傻按着自己流血肩膀的人,吩咐夏莲:“快回奉天殿,请太医过来。” “是!”夏莲从惊吓从缓过神来,赶紧去奉天殿请人了。 万俟婉内心一句“躲不掉”,神色郁结得拉紧肖岩的衣袍,拽过来上下查看。 肖岩见她完全下意识的动作,又见她神色间没有惊慌反而俱是古怪的郁结,刚染上暖意的眸子淡了些欢喜,这般情形,婉儿竟没有惊慌害怕?上回只听贺柳娇自残都被吓晕了,这回竟什么事都没有,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