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初宁是在睡梦中被喊醒。 她揉着惺懵的双眼,往帐外一瞅,天才蒙蒙亮,绿裳还点了油灯搁在床头的高几上。 她脑袋迟钝地想着,上学的时间有那么早吗? 汐楠把帐纱用鎏金如意云纹的帐钩挂好,探头见自家姑娘一脸茫然,解释道:“姑娘,您今儿先不用去女学了,三老爷刚才派人来说要带您出门一趟,夫子那里他已经让人去告假了。” 出门! 初宁心中一凛,瞬间清醒。 徐三叔昨晚说会带她去见爹爹,但没说是今天早晨。 “快帮我更衣。”她着急地趿了鞋子下床。 汐楠两人嗳一声,已经有小丫鬟端着洗漱用的东西进来。等到初宁发髻梳好,绑上小小的方头巾,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要不认得了。 徐三叔给她送了套小厮的衣裳! 绿裳瞅着把眉毛画粗,脸上抹了黄粉的小姑娘直抿嘴笑:“姑娘这么一打扮,只要不开口,还真像个小公子。” 初宁嘴角微微一抽,是像个假小子吧。她从来没穿成这样过,不过......好像还也蛮有意思的。 外边又有婆子来催,初宁这才扯了扯衣裳出门。 徐砚就等在外边,穿着青色的官服,腰间挂了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他负手而立,身形挺拔颀长,眉宇清扬,气质如那羊脂玉一般温润。 初宁高兴地喊一声‘徐三叔’,旋即又有些踌躇和紧张:“是去见我爹爹吗?” 徐砚朝她温和地笑:“是,昨晚上才得到准信。”所以才一大早来喊她。 初宁听着他耐心地解释,又展露了笑颜。徐砚颔首:“委屈一下,充当我的小厮,低着头不用说话就可以。” 初宁乖巧应好,真的就低下头。可好大一会,她也没见着徐砚转身离开的意思,一抬头,就见他盯着自己看,然后把手伸到她跟前。 “在家中不用,一会下马车了你再跟在我身后就好。” 是这样啊。初宁眨眨眼,看着跟前纤长有力度的手,犹豫了会还是把手伸到他掌心中。 徐三叔好像很喜欢牵着她走路,跟爹爹一样。 徐砚却是在想,还以为她要拒绝呢,毕竟看到她在犹豫。其实他也不知道养女孩儿是不是要这样才算宠着,走路也要攥在手心里护着,但吴怀慎说是常常这样牵妹妹走路的。 ......应该是差不多。 马车已经早在候着,时间太赶,徐砚细心地让人准备了糕点放在马车里,小姑娘一上车就被塞了点心在手中。 徐砚说:“你将就用一些,到北镇抚司要三刻钟。” 锦衣卫的诏狱就设在北镇抚司,她爹爹关在那里。初宁握着糕点的手紧了紧,还是就着茶水用了两块,她要看起来精神一些,不能叫爹爹担心。 徐砚见她吃了,心头微宽。 清晨,街上开着卖各式早点的铺子,一路来能闻到豆汁、包子的香味,还有热闹的叫卖声。 初宁并没有那么早出过门,其实她出门的数次也极少,去的地方顶多就是大伯父家中,或者是被爹爹带到南城外的庄子,顺带去寺里上香。 街景对她来说是稀奇的,没忍住撩了窗帘偷偷地看。 徐砚也垫了两块糕点,枣泥糕,有点甜,两块就让人觉得腻了。他拿帕子擦了手,就瞧见小姑娘双眼亮晶晶地往外看,一副好奇的样子,也不知道看到什么,睁着双杏眸一脸惊奇的样子。 他侧耳听到外头人声鼎沸,确实是热闹。 这个年纪,是很喜欢热闹的吧。他就暗暗琢磨,如果上街......她应该会很高兴? 马车慢慢转到长安街,喧闹声渐远,前面不远处就是皇城,拐进大时雍坊东面就是锦衣卫镇抚司。紧临同在东面的五军都督府,与六部隔街相望。 初宁听着外头街道安静,心里也开始紧张起来。 应该是快到了。 不一会,马车果然就停下了。 徐砚等车夫停稳妥,低声与她说:“跟在我身后就行,不要害怕,不会有人拦你。” 说罢,把早准备好的食盒递到她手上。 初宁抱紧食盒,知道这是用来当借口探监的,然后跟在他身后下了车。 她快速扫一眼,衙门的门楣上挂着北镇抚司四字牌匾,两头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镇在门口,还有林立的锦衣卫守门。 扑面而来的肃穆。 她忙低下头,徐砚侧头看她一眼,见她还算镇定,便迈步上前。 进去的过程比初宁想的还要顺利,应该是他早打点好,略一询问就放行了,还有一位缇骑热情给他们领路。 终于进到牢里,初宁闻到发霉和带着腥臭的腐朽味道,让人十分难受。 ——她爹爹在这样的地方,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眼眶发热,但丝豪不敢泄露情绪,暗中把指甲掐到肉里,来让自己冷静。 “是这里了。” 缇骑让人打开锁,劳门被吱呀一声拉开。 徐砚给他塞了一张银票,那人把狱丁也喊走,避得远远地盯着。 初宁跟在徐砚身后进了牢房,味道虽然不好,但这里却是一间单独的牢房。里头打有地铺,而她爹爹正神色淡然坐在铺上,身上囚衣整洁,似乎是没有受刑。 她再也忍不住,把食盒放到地上,跪倒在父亲跟前,泪眼婆娑地低喊:“爹爹。” “卿卿?” 宋霖一开始就觉得这小厮身形熟悉,不想居然是他女儿! 他激动着去握了她的手,猛然抬头看向徐砚,竟是责怪道:“怎能带她过来!” “请示过太子殿下的,不然我也不敢擅自作主,你别担心。” 宋霖明显地松口气,爱怜地去摸女儿的脸,见她精神还不错,露出笑:“爹爹很好,卿卿不要担心。” 初宁咽呜着,一会点头一会摇头,良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她有千言万语,可这会都表达不出来了。 宋霖想到再不久他就该被送离京,也压抑着心里的难过,同样久久无言,只是不停给女儿擦眼泪。 徐砚见父女如此,心中叹息,但还是残忍地说:“初宁有话快跟爹爹说,我们不能久呆。” 还在落泪的初宁听到这话,心头发紧,忙抬袖把眼泪抹掉。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握着父亲的手说:“爹爹,女儿很好,您不要担心。您要照顾自己,女儿会好好地等您回来!” 从小就被他娇养着女儿长大了,反过来宽慰他了。宋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没让自己在女儿跟前失态,欣慰地说:“好,卿卿好好听你徐三叔的话,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就和你徐三叔商议。” 初宁重重地点头。 不过说了几句话,三人就听到守在远处的缇骑拔高了声音说:“这是什么风把陈大人吹来,您小心脚下。” 有人过来了! 缇骑的提醒叫徐砚神色一凛,去把给父亲磕头的初宁扶了起来,宋霖已朝两人挥手:“回去吧。” 徐砚见他到此时除了对女儿不舍外,依旧从容淡然,忍不住还是把这么些在心里压抑的话问了出来:“到如此地步,你还是如此坚持吗?究竟值不值得?!” 宋霖听出好友话里藏了三分怒,怔了片刻,旋即却笑了。他眸光清正,心有豪情:“弃我一人能稳朝纲,不叫魍魉作祟得逞,就是值得!” 徐砚神色沉了几分。自古以来,夺嫡酿大祸,宋霖就是拥护太子折里头了。他沉声快速地说:“卿卿我一定会照顾好。军防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他们这污水再也泼不到太子身上,我们也不算惨败。那些人贪的银子,会全部吐出来,太子殿下说,留得青山在,定有再起之时。” 这算是太子给他的承诺了。 宋霖点点头,此时脚步声已来到牢门外,见到牢里有人,那人似乎也吃惊,说道:“竟是徐大人。” “陈大人倒是这会来了。”徐砚扫了来人一眼,似笑非笑。 初宁早垂着头站到他身后。她终于知道爹爹出事竟是为了拥护太子,还在为两人对话震惊,听到陈大人三字又是诧异。 哪个陈大人,督察院那个陈大人吗? 她定亲了的那个陈家? 她心惊着,却不敢抬头。 来人正是她猜想的身份,她如今名义上的公爹陈同济。陈同济被徐砚带刺的话扎得脸色铁青,知道对方是在嘲讽自己,在宋霖出事后缩在后头,屁都没敢放一个。 外头不也说是他徐砚出卖的宋霖?他倒有脸讥讽自己! 陈同济也发出不屑的冷哼,但到底没跟他争论,而是在脸上堆着笑,喊宋霖一声宋兄。 徐砚还带着初宁,不好再留,朝宋霖拱手道一声保重,示意初宁跟着离开。 小姑娘暗中再看了父亲一眼,忍住难过和不舍,垂着头离开大牢。在她离开的时候,陈同济朝她看过去,嘴里咝了一声,怎么觉得这背影有些熟悉。 宋霖见他盯着女儿看,淡淡地说:“不敢让陈大人喊一声宋兄,陈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陈同济脸上的笑就僵在那里,仿佛被人看穿心思一样,难堪又窘迫。 他悻悻地说:“是想来问宋兄一事,宋兄只要知无不言,关于犬子与宋姑娘的亲事,你可放心。” 这是威胁?宋霖神色更冷淡了,让陈同济觉得他看过来的目光像刀子,厉得叫他心慌。 初宁那头已经回到马车上,眼泪再度涌了出来,下刻她一抬袖子又抹掉了。徐砚默默给她递去帕子,她抓在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大会才抬头问他:“徐三叔,我爹爹是要流放对吧,路上安全吗?” 她知道了事出夺嫡,尽管无法想到朝堂争斗如何凶涌,但也明白这绝对是要关系到身家性命! 当朝太子明明有才有德,为什么还会出现其它皇子要夺嫡这种事,事情肯定比她想的还可怕和严重。 徐砚知道她猜到了什么,点点头说:“一路上会有人照顾,你且安心。” 初宁还是忧心的,只是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要安安静静地不给添麻烦就对了。她又问道:“徐三叔,刚刚那个陈大人,是与我有干系那个陈大人吗?” “......是。”徐砚回答的时候犹豫了一会,斟酌着说,“你不要担心,这当口上,他不敢提退亲的。” 不然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言官比谁都爱惜名声! 初宁却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一脸决然地和他说:“徐三叔,您有空吗?能陪我去一趟陈家吗?” 徐砚眸光微凝,去陈家......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