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寻的心都要被史大富的惨叫给震出腔了。无奈,抽回手,将那块杏花糖一并收进瓷碟。 吓了人而不自知,老虎克伦半掩半显在海棠花间,毛爪子甚是艰难地朝前伸了又伸。弹、探、递、勾,许是发觉徒劳无力,才不情不愿地舒活了下筋骨,纵身一跃,跳至方才史大富坐过的青石上。 遇上同类,有威胁,院中大笼里的那位叫得更加张狂。克伦不睬,就瞪着叶寻,黄棕色的瞳孔里,满是幽怨和不甘。 “呜……” 这绝对不该是一只成年公虎、兽中之王能够发出的声音。 可它竟然如此无耻,为了一块到不了口的糖,对着叶寻丢掉与生俱来的凛然霸气,甚至于连节操都不要了。 叶寻心痛地揉了揉眉心,转而道:“逐影,去,将人找回来。” “好!” 话落,几乎展枝揽云般高大且粗壮的海棠树上,花叶摇动,进而剧烈摩挲,抖下一片宿妆烟霞。 当然,还有一个人。 说不出现就在树上睡觉,只要一喊立马跳下来。再没有像他这般老实的人了。待双脚站定,逐影的一个哈欠都没来得及打完,便瞬时消失为一个黑点儿。 叶寻见怪不怪,将杏花糖一掰为二,敲了敲红木几面道:“克伦,来。” 克伦两眼一亮,对院中的不休叫嚣自动屏蔽,听话地伏低身子趴过去。 叶寻托起它的下颌,“张嘴,啊——” “嗯,恢复的还不错,不肿了。”左右看了看,她将半块杏花糖投进去,“今天破例多给半颗解馋,以后要记嘴!”说罢,伸手拍一下它的虎头。 老虎长虫牙,说出去会被同类笑死的吧? “唔……”吃到甜的,克伦很珍惜,且心情不错,也就没计较这一巴掌。叶寻手指头一勾,它照样乖顺地靠过去。 “可真是像。”捏捏那对儿短耳朵,软塔塔的,很好欺负的样子。叶寻以指腹在它耳根轻刮了个来回,逗得克伦直痒痒,不时地歪脖子乱蹭。 “哈哈哈,就这样,再蹭一个。”叶寻眉眼舒绽,笑得张扬,“像,像极了……” 返身回到院中的逐影:…… 他毫不回避,给了叶大傻一个大白眼。 而被带回的史大富,滚圆滚圆的身子紧紧攀挂在逐影身上,口中一个劲地“唔,唔唔唔”,就是说不出个清晰的字。 就这样,一长一短、一宽一窄的两个人叠在一起,看起甚是滑稽。 叶寻:“……怎么?” “闯进迷失阵里去了。”逐影深蓝色的衣裳皱巴巴没个形,拨了两下史大富的胖手,不耐道:“我不是你娘,再拱,就把你挂树上!” 然完全不管用。他终于生无可恋式摊手,任史大富在自己身上刨坑钻。 迷失阵里毒针如暴雨,一旦触发后果难测。若再晚一步,怕是他小命就稀里糊涂的没了。叶寻投以同情的目光,道:“三个时辰,药效一过自能恢复正常。” 逐影:…… 他暴躁吼道:“不许乱动,不许叫唤!唔唔唔的,难听死了。” 史大富果然安静。不过,他尚在昏蒙状态,就算逐影再凶也抱着死不撒手。 因为在知觉深处,挂逐影身上,是要比靠近老虎安全的多…… 直至随从们用黑布将老虎笼子包裹好,史大富还不下地。逐影终于忍无可忍,抬手甩一巴掌,将人给拍晕了塞进马车里。 是以这一觉,他睡得格外酣沉。至抵达史家别院,才算是勉勉强强清醒过来。 “我竟然睡着了?”史大富迷迷糊糊地眨巴两下眼睛,刚扭动脖颈,“嘶,好疼!” 叶寻但笑不语。罪魁祸首——逐影,一脸的拒人千里之下,写满了:关我什么事、不是我、我不知道…… 走下马车,史大俊已经听到下人禀报,亲身到外相迎。他身着褐色团云锦衣,瘦脸尖削、颧骨突兀,扯开一道无比友好的笑,冲着叶寻揖了揖手,“涿月山庄距此甚远,叶公子一路辛苦。” 作为一名狱刑监事,史大俊要比史大富圆滑且世故。所以,本是同父同母的两兄弟,除了体型上千差万别,一个像球、一个像猴之外,性格也是诡异的大不相同。 不过很显然,史大富是惧怕这位大哥的。史大俊瘦不拉几的身子往前一杵,他立时耷拉下肩膀不说话了。 叶寻漠然颔首,只道,“哪里。” 客气话翻过来倒过去就那几句,备酒、设宴,一番招待,临近尾声,自然就该切入主题。史大俊右手一挥,“老二,去,将你私藏的杏花酒搬来一坛。” 史大富也是迟钝的可以,嚼着一块脆饼环视一周,“大哥,这、这不是还有吗?且我的酒也不比它好啊?” 史大俊:…… 他瞪了一眼,史大富肩膀微颤,“啪嗒”,弃箸就跑。 与史大富相识两年余,叶寻看到的都是他憨傻、实诚的模样。偶有拙笨怕事时,也从不见这样悚悸胆寒的。自己的亲大哥,他得怕成什么样,才会因一个眼神就能足下生风? 叶寻不理解,逐影更不理解。见人离开,便也没多想,转问:“不知史大人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史大俊屏退侍从,略一迟疑,才道:“不瞒叶公子,为的是后山的阵法。” “阵法?”叶寻眉头轻蹙,“阵法怎么了?” 史大倒也不避逐影,言道:“前几日夜间有人闯入,九道破三道,现已经……” 因着史大富的关系,史大俊见识过环围在涿月山庄外、有叶寻亲手置设的诡谲阵林。所以,才在深思熟虑之下,摧毁原本的几道防线,请叶寻根据后山地形重新布置,创设九重关。 九重关,又名“九道坎”。经百人亲测,每一关的防卫的能力,都堪比一营。所以至今,除了史家人之外,凡入内者,必一死。 可几日前夜里,起夜的仆役听得异动,唤来几人前去查看时,林木摧毁,山石崩塌。就连隐藏在树干里,用以做最后冲击的短箭,也被连根拔除。 这太过匪夷所思,逐影不信,“公子师从老鬼,世上几个能破得了?” 史大俊也不想的啊?可确确实实是毁了。他自己的地盘,护的都是自己的宝,难不成还希望有人来闯不成? 到底油滑中的一把老手,对于逐影的疑惑,很是妥帖地回道:“我们自是不敢质疑叶公子的能力。这不,阵法一出现异常,便先让老二将公子请来,也好尽早看看可否有的法子补救。” 叶寻一直不说话,望着后山的方向若有所思…… 阵法只要存在,怎么都会有破解之门,即便是老鬼还在世,手中机关再是精妙,也没见得有绝对的保证。 可一次破三,就让她不得不重视了。想想整个大燕,谁还有这么大能耐的? “既已到此,便去看看罢。” 史大俊也赞同,“有劳叶公子了。”说罢,命人提来一盏竹灯。 不过没等起身,身着灰衣的近侍走了进来,神色匆匆,见礼之后,于史大俊耳边谨慎低语。 背光隐于暗处,叶寻看不清史大俊脸上有何变化,只见他摆了摆手,在侍者退下之后,笑着征询道:“今天色已暗,后山的路怕是不好走。院中已收拾出一处客房,要不叶公子……先歇一晚?” “大人不是……”话说了一半,叶寻袖中细针扎了过去,逐影立马闭嘴。 叶寻笑了笑,“如此也好。” 亲自陪同叶寻与逐影进院,史大交代了仆役便离开。逐影环胸斜倚门边,听得里外彻底安静,嘟哝道:“明明急得跳脚,转个脸就不去了,有病啊!” “别这么直接。”叶寻就着铜灯拨弄针头,“有些事,就算看到,也不一定非要说出来的。” 逐影:嗤! …… 沁凉夜风吹在脸上,正趁林中幽静。这种松畅自是要比待在房中瞪眼要自在。所以,对于大晚上被人拽出来上山,逐影乐意的很。 拨开前方碍人的枝条,他心情甚好,难得话多一次。 “公子,向哪个方向走?”“公子,那边有荆棘,你当心。” 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公子,你说史家二老怎么想得,取名字图顺口吗?” 叶寻:“什么意思?” “大俊和大富啊!”他撇嘴:“大富不富,大俊也不俊,念起来怪别扭。” “这你就不懂了吧?”叶寻刮了刮鼻梁浅思须臾,如是回答说:“父母的愿望嘛,总是很美好的!指不定你光屁股的时候,还被叫过大串儿呢!” “噗——” 逐影唇角的弧度刚露头,便隐了下去。脚步一停,扶着腰间的刀柄,转过头看着叶寻。叶寻眉头微拧,也开始警惕起来…… 不是他在笑。叶寻声线损毁,音色相对常人较粗重,也不是她。 所以,还有另一人在。 风催动枝叶,恰带起阵阵摩擦。叶寻目光避在暗中,扫过方圆几步外轻微摇动的丛木,对着逐影抬了抬下巴。 逐影会意,神色蓦然一凝,紧握刀柄寸寸逼近,“滚出来!” 没有动静…… 刀刃出囊,亮光乍现。许是觉出杀意,丛木筛糠似的颤抖。终于是坚持不住,在长刀将欲劈砍下去之际,想破天般“哇呀呀”的惊叫声中,滚出一团灰影。 “别砍别砍,是我!” 逐影:…… 叶寻:……这么明显的哇呀呀,还能听不出来是谁了?她提起史大富的衣领:“大晚上不睡,来做什么?” “我……”史大富满头虚汗,黏糊糊的胖脸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半晌大喘,才可怜道:“我本要去院里找你,刚好就看到……你跟逐影翻墙外出,所以……” 逐影脸不红气不短,“看到就看到,老实回去待着不行吗?装神弄鬼的!” 史大富很没有底气,“我,不是担心你们嘛!这山里乌漆嘛黑的。” “呵?”逐影挑眉,“那你会武吗?” 史大富:“不会。” “认得路吗?” 他又泄气摇头,“也不认!” 逐影合刀,两手一摊,“所以你是来干什么的,专门扮鬼?” “不是,我可以……”良久的自我剖析,史大富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拿出手的技能,很失败地吐口气,“算了,我什么也不可以,还是回去吧……” “嫌自己腿太长吗?”叶寻收起袖中银针,率先提步走在前方。“来都来了,一起看看!” “好啊!”史大富原地跺两下,待小腿麻度退减,颠儿颠儿地跟了上去,“我就知道,叶公子是最仗义的!” 叶寻踢开路边不易发现的朽木,“那你平日无事就多夸夸我,捡好听的说!” “没问题!”史大富略一停顿,小眼晶亮,绞尽脑汁想了一堆好词汇,“叶寻公子姿容无双、英姿不凡、聪颖慧智、卓然不群……还有钱!” 说着说着,话就歪了道,“我有个远方表妹还说过,叶公子……” 以史大富的言语逻辑,凡提女人,都离不开一个目的。叶寻顺手捋把叶子丢过去,“给老子住嘴!” “哦!”他以两根手指,比划了个闭合粘紧的动作。 …… 耳边清净,脚下步子就快,叶寻还算熟悉山中情况,凭着印象里的方位,准确找到阵法被毁的地点倒也不算难。 就是夜深露重,黏湿的衣裳贴在背上叫她难受。尤其是从肩头缠至腰腹位置的裹带下,皮肤泛起潮意便发了痒,忍不住就想伸进去挠。 “怎么?”史大富问:“你身上长虱子了?” “去去去!”叶寻咬牙将忍,没上手揍他。 九道坎,顾名思义,是取用天、地、人、风、云等九遁九局而设立的障目之法。而山石崩裂,林木遭毁,被人破开的就是前三重,正是天、地、人。 打开火折子,矮身拨开枯萎的刺芥草,四寸长的裂痕借光入目,叶寻的瞳仁不自觉凝缩一下。 史大富凑过来,“啧啧,这么深,得多大力气啊?” 叶寻起身,对上逐影带着询问的目光,点了点头。 如果说,先前只是怀疑,那么这一道前轻后重的刀痕,就彻底证实了她的猜测。 能一夜破三关全身而退,确实没有几人。 “怎么样?”史大富好奇不已,时而蹲低时而弹起,见叶寻一直往里走,便与逐影跟上,“有发现吗?还能不能修补?” 叶寻没应。 他又嘟囔道:“可千万得弄好。我大哥的宝贝可都在后山藏着,别给人偷走了,很值钱的!” 走过人关就是风,史大富的声音被弱化,到了叶寻耳中就成了蚊蝇哼咛。待接连丢出几枚石子投进,确认此阵尚好,才问道:“你可知你大哥藏了……” 话说到一半,回过身,史大富不在。 逐影也不在。 而横在她劲间,直逼咽喉的,是一把如霜雪汇聚、泛着森凉寒意的阔刀冰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