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叶寻转眸眺一眼远处,已经看不到连时的影子了。 此刻,与廷尉府接头,又有景王府守卫从旁协助,史大俊一看情况不妙,借助熟悉地形之便逃了出去。 连时应是去最先发现,与洪余前去追缉了吧?叶寻拧了拧眉头,方才垂目拨弄两下袖角粘上的黄草。 在丈把之外,一株歪斜生长的橡树底下,立有几位身穿黑蓝公服、头戴漆纱平顶冠的衙役。而为首的、身穿绛红官袍的青年,正是主查本案的廷尉府执事——程安阳。 他正针对现下情况、对左右频繁下达命令。无意偏头看到叶寻也在,颔首一笑算作见礼,便又迅速回归到正然沉稳的状态。 叶寻环视一周。阵法被连时破坏,已经不足为惧。问那侍卫道:“殿下人在哪儿?” “请叶公子随我来……” …… 待养乐山上的动静渐渐熄减下去,天幕略显暗色。余晖敛尽,只余随风扬起的细碎沙土还在不停旋转,轻而淡,薄而细,恰如拢聚一团缥缈烟纱。 将一干活口以绳缚紧,程安阳又清点了遍人数。 “殿下,撇去不敌身亡的,都在这儿了。” 连时淡淡地扫一眼寻死无门的史大俊,轻点下颌,道:“回城。” “这下,可算是对圣上有所交代。”程安阳大大松了口气,温笑着示意手下人听命照办。 进而上前半步,面朝连时作揖躬行一礼,“此案能得此进展,还是多亏宣王殿下仗义出手。臣……在此谢过。” 连时面无波澜,“本王收到的消息,乃府衙暗线提供,大人客气。” “不不不……”程安阳道:“此案关系臣之生死,殿下……” “行了。”连时打断他道:“案子影响颇大,最终能否彻底告破,就全凭大人费心了。” “……殿下说的是,臣定竭尽全力。”宣王明显不愿揪住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程安阳亦不再多虚言。他沉吟片刻,面色温然道:“不知殿下伤势如何?可要紧?” “无碍。”连时摆手,无意划过腰腹,忽觉束带上一空。 “怎么?”程安阳稍怔,“殿下有东西掉了?” 连时并未答是与不是,茫然垂目,就着满是刀口的衣袍摸索一番,毫无所获,忙回头示意洪余一道去寻。 被晾在一旁的程安阳:…… …… 临近昼与夜的边界,山里就安静的很。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动静太大,连虫鸟都藏了身。此刻,除去枝叶摩挲,竟诡异的像是捕捉不出一丝活物。 在几名侍卫的引领走出养乐山,一辆装裹精细的双驱马车就停在山脚空地上。有数百侍卫林立两侧,警惕持刀,将马车层层围护的密不透风。 叶寻走近,他们便避让开一条窄道,声音洪亮,“叶公子请……” 这时候,勾勒金丝的窗幔被人轻慢撩开,自内探出半只手。这只手,完全不同与连时的宽厚粗糙。它骨骼分明,修长、均匀而又白皙。怕是眼神再是不好的,也能很快瞧出是未曾挨过风雨之人所有。 “你到这里来,作何不提前告知一声?”醇厚嗓音,隐带责备,穿过薄薄的帘子,迎风送于叶寻耳中。 她脚步微顿,缓缓抬目。借着幕下最后的明光,映入眼底是一张边角柔和、润泽如玉的脸。 单看这样一张润泽无害的面孔,确实像个不沾尘俗的白面儒生。可映上一双浅泛黄棕的瞳孔,配拔挺硬朗的鼻梁,打破原有的美感不说,少一分柔,增一分狠。 叶寻止步,作揖:“殿下……” 连昭漠然片刻,晦暗不明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转一遍,无奈道:“愣着作甚,上来!” “我……”叶寻迟疑须臾,道:“殿下,我身上滚了泥,脏的很。给匹马骑着就行!” “几日不见,你倒是会见外了。”连昭收回挑着灰帘的手,极有不容违逆之意。 “好吧!”叶寻又拽着衣角抖了几下,才慢吞吞地踩上步梯走进去。 “别人的事,你参与的那样热心做什么?”抽开暗格,连昭取出一件衣裳递给叶寻,继而拉过凭几,将储在屉中的几碟糕点摆上。 叶寻:…… “我也不想的,可是……唉,一言难尽啊!”她勉强勾起唇角,捻起一块核桃酥塞进嘴里,满足道:“殿下这车驾里,倒是配备的齐全哈?” 连昭淡淡抬眸,望着她。良久,才道:“我平日不用的。” “哦……”叶寻一时无言,又捻一块塞进去,斜靠向身后横木。 连昭眼睑微合,又随后丢一个隐囊给她,“这个史大,可是越来越大胆的了。” 叶寻侧目瞥过,并未接下。静默一瞬,似笑非笑的偏头看向连昭,“殿下这么大动静拔了养乐山,丢掉史大,不可惜吗?” 史大在养乐山纵横已久,景王连昭明目张胆掌控永康,就连南境有何风吹草动都难蒙了他的眼,他又岂会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叶寻此言,是探问,又存肯定的意思。 “自然会。”连昭并未有意隐瞒,或者立刻撇清干系的意思。叶寻聪明,也识时务。对于他来说,知与不知都不重要。 这倒是让叶寻无眼应之了…… 他笑看着叶寻,暖意从唇角往上,一直到眼尾浅浅晕开。他道:“比起一个狱刑监事,丢了你,才是本王最大的损失!” 叶寻但笑不语。 事实上,他也并不觉得连昭这句话有多让人感动…… “跟我回王府吧,”连昭不留痕迹地转了换题,嗓音略沉,道:“你这弄了一身的伤,我叫人传太医来好好看看。” “不必!”叶寻毫不犹疑地拒绝,道:“其实我这也没几处,就是看起狼狈了点儿!” 连昭连昭面色微变,扫了她一眼,“我说让你回去!” 叶寻只当没看见,阖眸靠向一侧,“真没必要!” “确定不回?”连昭尽量耐着性子再问一遍。 叶寻:“不回。” 至城南岔路,直走回城,往东是涿月山庄。叶寻欲起身告辞,被连昭制止,直接唤车夫调转,亲自送叶寻回去。 步下马车,连昭将那件外袍又递在叶寻手里,“夜间风凉,先将就披上。” “殿下……”叶寻欲推拒又遭一记利光。浅思须臾,在连昭踏上车驾之后,硬是躬了躬身,很不知好歹道:“我不过是个商人,蒙殿下抬举,才有幸到府中做几日客卿。实当不得殿下如此厚爱,所以,恳请殿下往后……” “行了你!”连昭不悦蹙眉,摆手道:“先回去治伤吧,这些话以后再说!” “殿下……” 连昭恍如未闻,放下车帘,令车夫驱往城门方向。 叶寻扬手扯下薄裳,腻滑的面料触感没在指尖停留多久,便被她塞进逐影怀里。 “公子……”逐影胡乱扒拉两下,“你这又要我放哪儿啊?” 叶寻转身跨进门栏,粗哑的声音辨不出喜怒,“无处放便烧了……” …… 与此同时,宣王府。处理过伤口,府医冯六又开了几幅药,罗里吧嗦交代完日常注意事项,才不紧不慢地去收拾几上黑匣。 挥手屏退仆役,连时披上外袍叫住了他。 “能改变声音而不伤喉管?”冯六听得稀里糊涂的,“不知殿下具体指的是……具体的一点儿的?” “比如……”连时眼前晃过叶寻那张俊逸秀美的脸。 她浪荡无比的模样、她诡谲至极的破阵手法与令人难以捉摸的古怪脾性,及其完全跟她这人不相符的音色。 还有……平坦到少有明显起伏的脖颈。 他道:“比如……女音改哑,雌雄不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