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步在旁侧,笑吟吟地指了指自己,“喏,这不在这的?” “叶寻哥哥?” 水瞳朦胧的小姑娘要往前冲,被来人环臂挡着。他身着流云纹宝蓝锦袍,身形伟阔。待看清眼前人是为叶寻时,下颌高抬,顿显倨傲之姿。 连景王都不惧,康乐城有此威势的屈指可数。而大将军长子穆成玉就是其中之一。明知景王还在,更是不曾收敛分毫,先鄙夷地朝叶寻递出个白眼,“我还以为你长这俩东西当摆设,玩儿呢!” 叶寻与连昭走得近,自进入景王府起,穆成玉就没给过她好脸。具体原因未知,叶寻也不甚明白。 总之,他不喜叶寻。 巧了,叶寻也不喜欢他。 “这么大都看不见?”叶寻尤显夸张地眨巴两下,啧啧嘴,悠然捻转手中的几片叶子走了,“眼盲加心盲,病入膏肓喽!” 穆成玉大怒,“你说谁有病?” 叶寻回眸挑了挑眉毛。谁接话就是谁啊,蠢蛋! “你……” “行了,”穆成玉素来冲动又护短,连昭对他脾性再清楚不过。不过,也只有他冷脸呵斥的时候,穆成玉才会安生片刻。 见叶寻没有回身等他的意思,连昭沉声责备道:“叶居士难得出来一次,你作何处处针对她?” “说得好像她缩鸟笼子里了似的,”穆成玉不服气地嘟哝说:“我就是看不惯他那样子,也不行吗?”整日一副阴阴柔柔的软蛋相,尽会做些欲拒还迎的姿态来迷惑连昭表哥不说,哼,连妹妹都喜欢缠着她。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低头瞥一眼个头矮了自己不少个头的小妹穆可欣,见她眼巴巴的对着叶寻的背影看,更是恼火。 连昭忍怒,厉目一横。 “……好吧,”穆成玉立时转怂,“今日程大人生辰,我不与她计较就是。” 连昭轻嗤,“是她不与你计较。”否则以叶寻的怪脾气,早一针将他兄妹俩戳透了。 犹记得当初,他远在康乐,就从许多人嘴里闻得涂山老鬼座下有一鬼才弟子,擅机巧之术,风姿无双。由于心生奇,便着人多留意了点儿。 彼时,南楚情况逐渐稳定,五皇子连时受封为宣王,他又莫名其妙失了府内三位名士,正是需要有人进府,为他出谋划策的时候。 而叶寻,一手托起老鬼遗留的基业,借以商人的身份,挤下大燕多数商家,进而趁势,一跃冲进康乐。当然,还有他几间不成器的铺子,也被叶寻进驻康乐之后被迅速挤垮了。 这人在当时,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才会不顾府中能士的激烈反对,不惜三顾三请三探三访,说服她勉强点头,答应进府为客。而在这期间,叶寻可没少拿银针惩治府中不长心的侍卫仆役们。 不过这些,说出来穆成玉也是不会懂的。 …… 步入宴厅的时候,大将军穆振南已与程岱闲聊着到了。 连昭对哪位臣子都可以摆架子,唯独对上自己的舅父,就是个有礼而不失身份的晚辈,揖手见礼,“舅舅来了?” 穆振南对这外甥是格外满意的,全然没有久经沙场的冷肃之气,笑呵呵道:“殿下倒是早,比我都要快上一步。” 转眸,便见连昭身后的叶寻。一袭月白长袍,不卑不亢、漠然而无惧的站着。她也没有行礼,连做样子都像是懒得敷衍。 他问:“想必这位就是叶居士了罢?” 穆振南先前一直兜转大燕边界,回城时,叶寻已经搬离景王府,是以至今不曾见过。 叶寻垂目站着,自然下垂的两手血液回流,看起略感紧绷。穆振南无声端量一番,又叹道:“老鬼的弟子,果然是风姿不凡之人,难怪景王殿下对叶居士赞不绝口。” 事实上叶寻也只陪连昭下棋对弈,完全不知道她身上,这从哪儿能赞得出来的。 叶寻淡淡勾唇:“蒙殿下抬爱,不敢当。” 然后就听到心中忿忿不平的穆成玉嘀咕道:“假模假样,有个屁丰姿!” 穆振南瞪了他一眼。如此粗鄙而没有涵养的话,在这勋贵云集之处,岂是他这种身份的人随意说的。 穆成玉果然还是怕穆振南多些,一个目光,当即禁声不语。不过由此,他对叶寻的敌意好似更浓了。 叶寻才无意与他论长短,无关大小事。自入了席,只当刮在身上的视线不存在,安静坐在景王下方,或品鉴歌舞,或举樽慢饮,自在的根本不像是被敌视的人。 不愧是当朝大司马的寿宴,酒用的康乐佳酿“十里香”,食的是鲍参翅肚应有尽有。笙乐不息,舞姬如流,觥筹交错间,颓靡的也是够可以。 饮下一樽,叶寻望了一眼门外。 “我记得,你喜欢这个?”晕开清水绿的冰裂白瓷小蝶落在食案上,连昭和颜悦色,扬了下手。 碟中放着的是形状均匀的紫玉珍珠丸,晶莹剔透,粒粒饱满。 叶寻的眉头不自觉一蹙。 是从何时开始?叶寻也说不清楚。总之,连昭对她的好超于了一般幕僚。门客,说白了不过是凭着一两项长处,抱住靠山吃白食的。她自问没给过他什么拿得出手的建议,当然,也不会真心效忠与一个满手沾着她亲族鲜血的人。 那他这是…… 叶寻偏过头,视线掠过仓皇垂目的随侍婢女,想从连昭脸上捕捉出什么来。可他倒是满不在意,若无其事的应答穆振南所问。 恰好新一波舞姬准备就绪,身子袅娜,翩然移至厅中,将叶寻的迷蒙与不安敛去不少。 “这是你歌舞坊的吗?”连昭低沉而醇厚的音嗓再次传来。 叶寻肩头一麻,以食指刮了一下鼻梁,点头,道:“是的殿下。” 连昭轻笑,“这个大司马,倒是有心了。” 能让锦乐坊备受推崇的第一舞姬——童娘,披上霓裳羽衣亲自上阵,可不是一个难得来形容了。 叶寻望着正中姿色绝艳的曼妙女子,恰撞上她投来若有似无的一瞥,浅浅地勾了下唇角。 …… “早说锦乐坊童娘舞技不凡,今有幸一见,确实让人大开眼界。”坐在对面的中年男子似很懂行,转问道,“不知童姑娘,方才一曲作何名?” 舞姬童菲音色丝柔,如歌似水,“回大人,是《鹤唳仙山》。” “难怪,难怪……”他赞道:“丹顶呈日,不染尘泥,果如传说中那般,童娘一出,独占高华!” 有他一言在先,酝一肚子粉墨的文人雅士们便兜不住了。更有甚者,借助酒兴,竟当场吟起诗来。 宴会气氛逐渐松和,至童菲退场,最先开口的那位仍似意犹未尽,又言笑晏晏赞过几句,转而不忘今日的寿星程岱大人,道:“据说童娘不常出锦乐坊,千金难买一曲。还是程大人府上有面子,竟能请得动。” “哪里是本官的面子,”程岱笑呵呵的,“不过是犬子久闻其名,拿云集图做个尝试罢了。” 说起大司马家的孩子,康乐城里少有不艳羡的。聪慧机敏,为人和善而有礼,自小就是别人眼中的楷模,加之上任廷尉府执事屡破奇案,就更闪耀的叫人忌妒了。所以这夸起来,连同妻子穆岚瑾都带着,什么好词都不违和。 “啪——” 一声玉器碎裂的脆响,打破了你一言我一语,赞不绝口的欢闹局面。 众人侧目,这才意识到:大司马程大人的嫡子,也并不是全部都非池中物,也有例外,如云泥之差的。 眼前这位刚成年的小公子——程一腾,乖戾暴虐的诨名早早传扬在外,就是榜样程安阳的陪衬,且愈发对此鲜明。 当然,也是程府被人连番称赞过后,又觉心理平衡的存在。 不过眼前,这还不重要。 在大燕,凡年过五十,寿宴最忌器物破碎,视为不吉。以防晦气,一般开宴,在每个座位旁都安排了婢子就近伺候。 自己的父亲过寿辰,眼下正在兴头上。这程一腾听闻外人之言心中不忿,居然一手捏碎了茶盏? 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了。 果然,在去看居首位上的程岱与夫人罗氏,脸上都能滴出墨来…… 身旁婢子被程一腾盯的双腿发软,忙俯身跪地,“奴婢……并非有意,请大人恕罪。” 顶也活不了,不顶得罪程二公子,就更是生不如死了。与其到最后遭受折磨,倒不如伸头一刀来得痛快。 这婢子倒是聪明。 罗氏道:“带下去。”守在厅外的仆役便应声而动。 …… 一场插曲过后,宴会持续进行着。程一腾连饮数樽,撞上父母责备的目光,直接借助酒意离了席。 反正众位眼中都只有兄长,从来都看不到他的存在。在他们那里,兄长又是个争气的,娶了大将军府长女,正春风得意着呢。 而他呢,不过是个陪衬,是个烂泥,是个耻辱! …… “你要去哪?” 叶寻正要起身,与穆振南谈聊的连昭,眸光倏然一转,发现了她的动作。 叶寻理了一下袖上褶皱,漫不经心道:“无聊,就出去走走喽!” 连昭本欲起身同去,穆振南抢先道:“园中人多眼杂,叶公子当心了。” 叶寻颔首,“多谢将军。” 提步时,连昭又叮嘱,“别走太远。” 叶寻:…… 她点了下头。 …… 少夫人穆岚瑾不胜酒力,程安阳离席亲自将她送回院内,看她歇下才罢。返身时,刚好就见叶寻在池边晃荡。 前有碧水轻漾涟漪,树影撞撞。后有山石堆叠,苔痕点翠,将他的卓然不群映衬的甚是到位。 程安阳略有恍惚,止步,“叶公子这是又坐不住了?” “是啊,”叶寻摊手,“程大人知道的嘛,我向来如此。” “无怪乎殿下喜爱与公子相处,”他笑了笑,望着一池绿水,说得似不经意,“公子姿容无双,性子又不受拘束,比起康乐刻板方正的世家子弟,确实难得了。” 叶寻转眸,语气淡淡,“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对于她的干脆,程安阳微一怔。不过很快,他也不藏言纳语,挑明道:“殿下对公子不一样,你可瞧出?” 叶寻噗嗤一下就笑了,“什么一样不一样,我不过是个门客,还是个曾经的门客。请恕我眼拙又愚钝,不太明白程大人所指。” 程安阳目光暗了暗,落在叶寻身上的视线,难以言喻。 “不明白便不明白罢,”他道:“我只希望叶寻公子,不要太过糊涂,也不要太过通透了。毕竟景王殿下注定是要站在云端,以后的路还长,他不能停步,也不会逗留。” “呵?”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连昭要是要登顶的人,不能受其他牵绊。所以希望她摆正自己的位置,莫要高看了自己,也连累了别人。 倒是会拐弯抹角来教训她!景王以后,是要站在云端,还是堕入地底,谁又能决定的了? 叶寻冷哼一声,“大人这番肺腑之言,当说与殿下听。本公子对此,好似不太感兴趣!” “也对,”程安阳语调又温和起来,“那公子自便吧。” 刚走出几步,假山里传来几声侧隐隐约约的叫嚷,像是……女人低弱又无力的呼救,和…… “放、放开我……” “就你这等贱人,还装的什么矜持?” …… “真是好大的胆子?”筵席未至尾声,人来人往的,竟在这院中行苟且之事?若是叫人看了去,不定怎么败坏程府的声名。 受过严正礼教的程安阳自是不能忍,招手唤来前方送餐茶的仆役,叫他去提醒一声。 谁料,仆役不等走近,便被骂了出来,“看你娘的什么看,滚——” 程安阳辨得出这个声音,正是他那素来不知天高地厚,还要胡作非为的弟弟。若是旁人还好,直接警告几句算罢。或者是府中仆役,打死了就好。 可……恰恰就不是。 程安阳恼极,“父亲寿宴,你在这做什么?” 兴头上被人当头一棒,程一腾本就憋了闷火,转头见程安阳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来教训他,更是不可忍。愤而松开身.下压着的女子,“我要做什么,你管的着吗?” 正绵力挣扎而不得的女子,衣衫凌乱地抱着双臂瑟瑟起身。 叶寻看清她的脸,乍然一惊,“童菲?” 童菲泪眼朦胧,张了张口也没说出一字,就要撞向身畔假山。 叶寻将她拦下,目色渐凛,“程大人,你不该给本公子一个交代吗?” 这欺负的偏偏还是叶寻的人。程安阳方才还言语教训过她,这下直接没了脸,盛怒之下,一巴掌冲程一腾招呼去,“你这混蛋,看都惹了什么事?” 程一腾吃痛,吐一口污血,“我惹了天也与你无关,伪君子,爹娘面前不挺能熬的,怎么,换了我就装不下去了?” “兄长面前,是该这样的态度?” “对你,我就这态度,你要嫌不好听就他娘的别来恶心我,滚啊!” “你……简直无可救药!”程安阳抬手再挥一拳头。 “就你好,就你头上有毛是吧?”说着,程一藤突然发狂了般要扑上去还击。 如此动静,很难被身在宴厅的宾客们听到。一堆充满好奇的男女,自然都走出来看热闹了。 好家伙,大司马家两位公子竟当众打起来了,确实热闹! 程一腾一看,像是受到刺激的凶兽,两目发红,几欲爆裂般瞪着童菲,“伪君子,是你让这贱人勾引我,好叫我难堪的吗?” “你也知道难堪?”陈安阳也绷不住脾气了,“你要知道会干出此等混账事吗?” 乐呵呵的寿宴被自己儿子闹得这般狼狈,程岱与夫人罗氏见到此番情景,气得脸色青绿不堪,恨不能直接叫人将其打死。 “还不住手!侍卫呢,拉开!” 直到瞧见大司马,程安阳才慢慢的意识到,这不对劲了! 他自觉酒量不差,今日更是不曾多饮,如何会因程一藤几句话而失控?之前更难听的又不是没有过? …… “如何,你没事吧?”叶寻问。 童菲颤颤巍巍,忍辱含泪觑向大司马,道:“没、没有。” “放心,会有人为你做主的。”叶寻拍了拍她的肩头,转而叫人带了她下去。 …… 转过身,叶寻食指不经意刮过鼻梁。未等放下,见几步之外衣如黑曜、周身犹拢霜雪般的人在那儿突兀站着…… 夫人罗氏已经唤府中侍卫将人带走,程岱极力保持镇定,疏散园中人转往花厅,说会给童菲姑娘一个交代。 人都依言去花厅吃茶,连时怎么还在? “咳咳,”她放下手,扯开笑颜,浪荡不羁道:“殿下是在等我哦?突然感觉好荣幸呢!” 原以为用这一句话,加上浮夸又做作的表情,不让他反感,也会叫他黑脸生怒直接走人了吧? 不料,他右手两指捻着一枚带着淡香的深棕色木制瓶塞,目不斜视看着叶寻。 继而薄唇微启,道:“是啊!” 这不是…… 见他漫不经心地将其往鼻间凑了凑,叶寻一张白皙凝玉般的脸上,霎时变的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