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隔了厚实的帘子,辇车中的女声听来瓮声瓮气的,但听得出,说话的人已然上了年岁,绝非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顾柔嘉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也一语不发,乖顺的立在道旁,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得了主子的话,随侍的女官应声上前,细细观察了顾柔嘉,旋即立于马车旁,脆生生的回答道:“看模样,应是顾家的二姑娘。” 车中好半晌没有声音,厚重的车帘被慢慢掀开来,露出其中的人来。车中的女子约莫五十岁上下,看得出保养得不错,但眼角还是留下了深深的皱纹,一派宝相庄严的模样。她细细打量着顾柔嘉,“嗯”了一声:“和贵妃是有几分相似,是个美人。” 坦然的迎上对方的目光,顾柔嘉十分乖顺,又行了一礼:“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辇车上的女子微微一怔,脸上浮出笑意来:“本宫虽久在宫里,不曾知晓外面的事,但也听说过,顾家二姑娘得人欢心非常,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聪明的,倒也当得起这话来。”顿了顿,“你怎么认出本宫的?” “辇车如此华贵,自然是宫里的大人物。”顾柔嘉微微一笑,口齿清晰的回答说,“况且娘娘气度雍容,旁人学也学不像的。” 尽管姐姐贵为贵妃,但顾柔嘉鲜少进宫,可以说是从未见过帝后。对于眼前的皇后娘娘,唯一一次的见面,就是前世她满脸血污、在皇宫前的广场上被活活打死。想到这里,顾柔嘉不自觉的抖了抖,还是不动声色的挂上了妥帖的笑容,得体至极。 “小娇客嘴倒是甜。”似乎对于顾柔嘉的奉承话很是满意,微微噙了笑意,又上下打量着顾柔嘉,“很有些贵妃的品格,你姐姐入宫的时候,也是和你一般年岁。”说到这里,皇后噙了几分狡黠的笑容:“京中都说,顾家女儿艳绝京城,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她声音愈发的轻了,顾柔嘉都有些听不清,还是一派恭顺的模样立在道旁,惹得皇后愈发轻笑目光炯炯的看着顾柔嘉:“本宫倒是很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既是貌美,行止间礼数又好。你且先去,若有什么,本宫自会命人召见你。” 顾柔嘉称是,先行往清凉殿去,皇后也自行放了帘子,自有女官捧了滚滚的手炉来,皇后一面接过一面笑:“你看,这顾家的小娇客比贵妃如何?” * 接连遇到了沈澈与皇后,顾柔嘉自觉不该再在外面,也就自行回清凉殿去了。 还没进门,就听殿中传来一阵欢呼,好不雀跃,听得顾柔嘉也高兴起来。她走了不多时,殿中又来了不少贵女,此刻殿中正热闹,贵女们或是三五成群说话,或是坐在一起玩九连环、七巧板,而在大殿中央,好些娇客们却围成一团,喝彩声、笑声此起彼伏,听来好不热闹。 顾柔嘉好奇心顿起,正要去查看什么事,就被温含芷拉住:“你可是回来了,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在宫里迷了路。”说到这里,她抿唇一笑,引了顾柔嘉坐下,“方才你一走,我见杨家妞妞脸儿火红,好似要哭出来一般。今日是陛下的寿辰,要是见了哭声,只怕要触怒天颜的,到时候,连你也要吃挂落!”她说到这里,摇头直叹,“若非齐姐姐出来打圆场,我好怕你也给牵连进去了。” 温含芷自幼就心思敏感,也不怪她会如此作想。顾柔嘉安抚的拍拍她的脸儿:“当众哭这等事,她是要脸的,怎么做得出来?况且她很清楚若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哭了会如何。至于旁人,此事和她们并无干系,又怎会为了取笑她区区一个杨江蓠,而将自己也摘进去?” 今日是皇帝的万寿,说是普天同庆也不为过了,正因如此,若是杨江蓠在这样的日子哭出声来,就是大罗金仙都保不住她的性命。她那样通透的人,怎可能想不明白这一点?就算今日真有好事之徒想借机嘲笑杨江蓠,但也不会全然不顾时间,再加上顾柔嘉方才抽身离去,没了另一个当事人,自然也没有借题发挥的由头了。 顾柔嘉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当众说出那话来,让杨江蓠下不来台的同时,连还击都做不到。就算乐于看人出糗,但说穿了也不过是和自己无关,谁会蠢到为了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事去触怒天颜?所以,就算不是齐雅静,也会有别的人来打圆场的,这是必然的事。 况且顾贵妃正值盛宠,谁又会顶着这风儿去跟顾柔嘉闹个玉石俱焚? 她如此笃定,温含芷想了想,倒也是这个道理,也就不再言语。围起来的贵女们中间又发出一阵欢呼声来,就像一只小猫爪子,将顾柔嘉的好奇心挠得痒痒的,当即笑问道:“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投壶呢。”温含芷笑着回答,“杨家那位极是擅长此道,现下还在守垒呢。”正说着,姑娘们中间又响起笑声来,娇柔的笑声之中,齐雅静略显沙哑的声音格外分明:“哎哟这小妞妞,长得又小又瘦,谁成想这样擅长此道。” 前世和杨江篱交好一场,顾柔嘉自然知道,她极为擅长这些风雅之事,投壶、行酒令这些事都不在话下。又仰着脸儿问温含芷:“你怎么不去与她玩呢?” “我才不去,若是输了,岂不白白让人取笑?”温含芷摇头,一派不愿意的小模样,“她如今势头正猛,我自该避其锋芒。光说我,你怎的不去与她玩?” 顾柔嘉一时好笑,只端了茶来吃。做为杨太傅的独女,杨江篱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才女,许多事都鲜少有人能出其右,是个很难得的人。但经历了前世,顾柔嘉无论如何都对她生不出好感来。 郑轶的事她早已不想再计较,但她二人自幼相识,杨江篱在她病重的情况下都能狠心踩她一脚,未免太过阴毒狠辣! 正想着,不知是谁忽的注意到了顾柔嘉,笑道:“顾家的娇客不也回来了?”话音一落,自有人上前来将顾柔嘉簇拥到了人群中。杨江篱一手拿着无簇之矢,见顾柔嘉过来,脸上笑容僵了一僵,心中恨得发苦,还是迅速换上了笑脸,笑道:“顾姐姐。” 她很不明白,为什么顾柔嘉今日好像是变了一个人,行止、言谈,皆是找不出半点不妥来,往日将她视作亲妹,今日竟然也能够狠心让她当众落脸! 除非,她是知道了自己对郑轶的心思…… 这样想着,她不动声色的握紧了无簇之矢,屏息凝神的看着顾柔嘉,心中立时起了一层好胜之心。她就不知道,除了容貌之外,她还有哪里不比顾柔嘉!况且今日顾柔嘉当众羞辱于她,她又怎能忍耐?如此想着,她安心想要扳回一局,故意笑道:“顾姐姐来吧,我晓得你很是擅长投壶的。” 已然有些好事之徒开始起哄:“瞧瞧,连杨姑娘都说二姑娘擅长了,二姑娘可不许诳我们,赶紧比上一比见见真章才是正道理。” 焉能不知杨江篱刻意将自己抛上风口浪尖?顾柔嘉忙笑道:“我当真不擅长此道,诸位可不要难为我了。” “瞧瞧这话,跟方才杨家小妞妞说的是不是一模一样?”既然是抓到了一个,哪里有让她溜走的道理?齐雅静忙不迭笑了起来,旋即将无簇之矢塞到了顾柔嘉手里,“你少与我来这招,你们一个个都说自己不擅长,可足足将多少人都给赢了,再推三阻四,我可就恼了。” 顾柔嘉推辞不过,只好接了无簇之矢,瞋了杨江篱一眼,后者愈发得意,微微扬起一个笑容来:“咱们比十支箭,谁投中的多,谁就算赢。”她说罢,小手一扬,一支无簇之矢已然稳稳的落入了壶中,引得众人一片叫好。旋即又是接连入了九支,唯独最后一支轻轻从壶嘴擦过,落到了地上。 十支进了九支,虽然并非完美,但已然是很好了,自然引得不少人为之喝彩。杨江篱笑盈盈的转向了顾柔嘉,仿佛已然胜券在握,小脸儿上已然带了几分轻视:“顾姐姐,承让了。” 顾柔嘉淡淡的望了她一眼,粲然微笑道:“我怎的敢让你?”她笑起来,漂亮得很,让杨江篱都看得愣了愣,心中立时起了一层怒意。不待她说话,一支无簇之矢已然抛了出去,落入了壶中。 一支、两支……每一支无簇之矢抛出去,都惹得在场贵女们微微惊呼,只是每一支都稳稳落入了壶中,连本或坐或立说话的那些贵女也皆是围了上来,颇为纳罕的看着顾柔嘉。足足到了第九支,顾柔嘉扬了扬手中的箭矢,笑道:“这可是第九支了,若是我入了,那可就与你平手,谁也不知是谁让了谁。” 杨江篱一时心中暗恨,但她在人前一贯是乖巧可人的性子,哪能随意发作,咬紧了牙,还是强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来:“我说姐姐擅长此道的。” “满招损,谦受益。我不敢称擅长二字。”顾柔嘉一笑,手中无簇之矢飞出,再次落入了壶中,惹得贵女们连笑不止,齐雅静更是抚掌笑得爽朗:“好个顾家丫头,我往日竟是错看了你,以为你矜娇些,不想也如此擅长此道,现下跟杨家小妞妞平手啦,实在是厉害得很。” 杨江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本是安了心思,要在投壶上压倒顾柔嘉,让她尝尝当众丢人的滋味,这才会说她十分擅长此道,但不想,这个素日里矜娇的姑娘竟然会如此擅长此道,让杨江篱有些始料未及,白嫩的小手握得愈发紧了。 待顾柔嘉举起最后一支无簇之矢之时,整个殿中屏气凝神,皆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她难免觉得压力陡增,手中箭矢抛出,力道却大了一些,眼看着向着外面去了,好些人捂了嘴倒抽了口气,震惊之色显而易见。 只是那支无簇之矢还是在壶嘴上磕了一下,擦着壶嘴落进了壶中,因为力道未减,还在箭身还在壶口滚了一圈,而后才慢慢不动了。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静了好一阵子,这才笑声阵阵,贵女们将顾柔嘉团团围住,纷纷向其祝贺。纵然并非是自己赢了杨江篱,然而顾柔嘉能赢了她,也是众人乐见其成的。 殊不知顾柔嘉松了一大口气,顾家是大燕的世家之一,这些都是礼数,贵女们或多或少也都会一些,但却不如杨江篱如此精于此道。顾柔嘉也不想自己能够胜过杨江篱,现下暗自庆幸,最后一支委实是千钧一发,险些就平手,纵然不曾丢人,但顾柔嘉打定主意要挫挫杨江篱的锐气,也就实现不了了。 看着她被人簇拥着,杨江篱白嫩的小手握得那样紧,生生将青筋都给捏了出来。一直以来,她就是想要世人都知道,顾柔嘉除了一张脸之外,是处处都不如自己,但不想今日在宫里,会给顾柔嘉两次将面子里子全给下了。 她牙都咬酸了,但当着这样多人,她还是不敢表露出半点,一张小脸憋得青紫,才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来:“顾姐姐好生厉害,我就知道,我是比不过姐姐的。” 她柔婉的声音传入耳中,顾柔嘉微微一怔,旋即转头看她,见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乖巧,难免想到前世病重之时她的挑衅,当即露出一个灿若桃李的娇美笑容,轻声道:“你自然是比不过我的。” 仿佛又是一耳光抽到了脸上,杨江篱眼前金花飞舞,呆愣在原地,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见她失神,顾柔嘉报以一个礼貌的微笑来,转身退回到温含芷身边,后者笑盈盈的指着她:“还好意思说自己不甚擅长呢,瞧你将她气得,都失了神。” “我可不会去哄她。”顾柔嘉展眉一笑,想到前世杨江篱对自己的羞辱,笑得愈发乖顺了。才坐下不久,殿中贵女还兀自笑着,或有人上前来和顾柔嘉说话,不过须臾间,外面闪进来一个身着蟒袍的黄门内侍,声音尖利:“姑娘们玩得尽兴。” 他声音不大,但让殿中渐渐全静了下来,循声望去,已然有不少贵女向此人行了一礼,行止间极为敬重。顾柔嘉暗自沉吟,还是肃敛了神色,不想对方四下里张望一眼,径直走到了自己跟前:“敢问姑娘可是贵妃娘娘的嫡亲妹子?” 并不知他作甚忽然问自己,顾柔嘉硬着头皮“嗯”了一声:“敢问公公有何指教?” “指教二字,奴才怎的当得起?”对方笑道,“烦请姑娘移驾,陛下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都等着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