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回到东宫时,天公忽作一阵风雨,他记得昨夜桂华流瓦,月明正在梨花的好光景,不过东君翻脸无情,萧令明看了看一地月亮做的梨花瓣子,不忍践踏,自一旁绕道,见一撑伞婢子迎面而来,遂吩咐道:“让张总管来见孤。” 张岱知太子今日面圣不过请安,时辰却晚了些,为此正挂怀不已,近年来,张岱亦知太子面圣越发成为一桩难事,东宫府中旁人不知,他伴随储君近二十载,倘再不知那真要算作昏聩了。此刻忧心忡忡来到太子正寝,看萧令明只是静静驻足于窗前,那背影如常,张岱却是鼻间一酸,上前唤道:“殿下回来了?出了什么事吗?” 萧令明转身笑道:“是,出了些事,所以才找你来。”张岱心底一惊,又留意他衣裳未换,头发也是湿的,忙走到他跟前仔细再探看,皱眉道:“殿下的衣裳怎么也湿了,都没撑伞的吗?殿下的头发也是,唉……”张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取过一把银梳,叹道:“老奴给殿下先梳梳头罢?” “孤是不是很狼狈?”萧令明淡淡一笑,撩衣坐下,如工笔般精雕细琢的眉眼间并未有半分狼藉之态,纵然那鬓间湿流光,纵然那缁衣亦可起风尘。 而张岱早听得心头酸软,替他打散头发时竟不觉溢出两滴老泪来,不知他口中所谓出了事到底要紧与否,而殿下素来就是这样,无论何事临到眼前,也仍是不愠不躁模样,张岱甚至已记不清殿下何时变成的这等模样,只记得殿下年幼时最喜反复吟诵的一句正是“吾不能以春风风人,吾不能以夏雨雨人,吾穷必矣”,然而不悲不喜,哀哉年少,总管张岱亦难解当初那个颦为有颦,笑为有笑的殿下,到底去了何处? “乳娘所葬之地,你们给孤都埋了些什么?”风雨声入耳,萧令明透过朱窗,望着不断随风随雨而坠的梨花,鼻间则尽是蒸蒸而起的药香,而乳母的面目他记不清楚了,当真是奇怪,为何反倒这般快便忘却了呢? 他却又分明记得她磨有薄茧的双手,她油亮乌黑的鬓发,她将自己搂入怀中,无比怜爱地低唤“我儿”,这个称呼乳母并未独独给他,他甚至于园中见过一小婢女不慎跌倒,是乳母忙忙将她拉起,为其掸衣,口中又嗔又疼:“我的儿,当心你那两颗门牙!”那少女格格的笑声,至今回荡在太子耳畔,他慢慢方知,乳母于年少者,皆会含笑唤此一句,仿佛天下之少年,皆可怜可爱,他不知余人听得此声,是否如他那般于心间总要起一层战栗,似麻似醉,熨帖至极。而眼前梨花却陡然化作乌黑血渍,旧情衰谢,他心如枯兰,只是觉得那洁白梨花竟也可如此刺目。 张岱听他声音柔和,所问之事却着实让他一惊,萧令明觉察出其手底那一滞,遂呆坐片刻,不禁喃喃反问:“这件事是你所为?” 张岱终听出他嗓音有变,又惊觉回神太子乃从宫中来,面色登时变得惨白,立即丢了银篦,跪地颤声道:“殿下,老奴给殿下惹祸了?” 风自窗入,吹得萧太子如缎青丝遥遥轻飏,他面容半掩于发间,脑中却复得清明,反倒平静下来: “孤自觉不曾亏待,你也学会了瞒着孤?东宫上下,是不是都拿孤当痴傻,是了,孤确是痴傻,否则不会如此不识不察,待到引颈受戮时,尚不知此生何至于此?” 张岱哪里经得起他这些从不曾有过的重话,已泣不成声道:“殿下这么说,老奴只有以死谢罪了……” 一时阁内只存老总管呜呜咽咽之声,萧令明微觉不耐:“你起来,将话说清楚,便也是孤死得清楚。” 张岱引袖拭了几把眼角,却不愿起身:“臣当日奉殿下旨,再去查探墓地可还有需修葺处,正遇一道士,乃是洛阳城中最善看风水者,他告诉臣,此处不利于嫡长,先前所寻未能派上用场,臣已担忧是否会影响殿下,经这道士一说,臣一时心急,便信了道士所言,埋了几样诸如蜡鹅一类物件,是为压伏之意,老奴只想着替殿下正位,不成想却置殿下于泥淖了……” “此事为何不禀告孤?”萧令明听得颓然,他无奈缓缓摇首,“你既知道孤并不在乎所谓风水,为何还要做这种事?你这是倚老卖老么?”张岱不由再度泣道:“是老奴糊涂了,老奴既给殿下招了祸,倘殿下真有好歹,老奴也不要活了!” 老人哭得伤心,萧令明则默默看着置放一旁的远游冠,忽开口道:“此事你可曾大张旗鼓?”张岱红着眼望他:“压伏之事,老奴怎会大张旗鼓,自是行的隐秘……”说着心底亦跟着一动,迟疑道,“殿下?” 萧令明微微垂眸,青丝便彻底掩去了他眼中那一抹阴郁,而于张岱听来,那声音仍是温和如常:“陛下已知此事,也已着手开始查此事,且停了孤的讲学及常朝,想必东宫青鸟尚不得出,既如此,你无须想着再去搭救,这件事瞒不住了,至于到时孤是否可自保都难能预料,倘是连累你们,便当是孤的罪过亏欠罢。” 张岱闻言恸倒,一时愧极悔极,心肠俱烂。萧令明起身饮了半盏冷茶,转脸继续道:“你莫要再哭,人既都出不去,那便开始查吧,查自己人反倒方便些,你起来,孤有话吩咐你。” “其一,你好好思想那道士为何恰巧于墓地现身;其二,你当日身边有哪些人,是知晓此事的,去罢,孤虽不肯做生杀之事,却焉得做那冤魂野鬼?”萧太子说罢折步朝外走去,立于门扉之间,任由春风吹得衣袂青丝纷飞动荡。 风,天地之使也,大块之噫气,阴阳之怒而为风也,而风是起于青萍之末的,萧令明冷冷凝望园中一地残花,他从来都清楚,东宫的风,不会停止,永远不会停止,而东宫,其实是从未有过春风的,即便有,那也只是萧太子一厢情愿之幻觉之错觉。 待阿蛮被带进阁内时,天已近黄昏,她见他头发竟是散下的,身上只着一件素衣,微有惊诧。萧令明等她施礼完毕,方平淡问道:“你想清楚没?可有话要告诉孤?” “殿下不是出尔反尔之人,说好是三日的。”阿蛮并无惧色,“不过殿下既作急态,妾想,殿下今日进宫是出了事罢?”萧令明不置可否,却只是指着园中东南一角花树道:“深院海棠,不知谁倩春工染就,烂如锦绣,孤不明白的是,春神到底是何心肠,既造化出如此锦绣,却又为何即刻施加狂风骤雨,摧残至此?” 阿蛮略略一笑:“如此锦绣,便正是它唯一的过错,天地不仁,殿下忘了么?”萧令明点了点头:“不错,天地不仁,倘天地有情,不得此长久,倘草木无情,则不得此青青。”他脑中再次想起当日便是命她将手帖送去乳母家中,而彼时陪伴他书写的,也正是佳人。 红烛已残,枕席已冷,萧太子却仍记得佳人温度,遂终启口道:“如你所料,孤是出了事,卿得偿所愿,你如还不肯说,休怪孤不得不反颜相向,孤虽只是个无能太子,杀个把人还是可勉力相承的。” 阿蛮一时不作声响,怔忪片刻方自袖管中掏出一样物件,低声道:“殿下,妾昨日已说过了。”萧令明顿时齿冷,面上却略无表情,已是极力相忍,阿蛮举目望了望他,将东西轻轻摆在案头,“妾伴殿下三载,得殿下情意深深,倘自一个女子角度而言,并无遗恨。” 她有意省下余话,面上忽作凄然一笑:“殿下曾问妾到底是何人……” “孤已不想知道。”萧令明眼中似漠然,似惋惜,又似伤怀,阿蛮却已将那物件展开,并不在意他当下态度,如抚珍宝般摩挲着手底物件,犹似自语:“殿下不想知道,可是妾却想说给殿下听,殿下就真的当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罢。” “殿下可闻乌衣巷乎??萧氏立国前,有刘氏王朝,刘氏再往前,则正为祁朝,有祁一朝,最负盛名名者便是乌衣巷,乌衣巷里住着四户人家,时人称之为江左四姓,而四姓间,最有名者,则为成大司马,成大司马有一挚友,为江左八俊之首。”她音既娓娓,萧令明亦知此段历史,心下已有所联想,却又好似全然不可相信。 阿蛮面上是萧太子从不曾目睹过的端庄自矜,她家族残存血脉所供养至今的贵重品格,虽渐远渐稀薄,却依然有其不变底色,并未被这颠沛流离人世所吞噬湮没。 “这便是先人写与成大司马的手帖,殿下不是最爱祁人手帖么?”阿蛮轻轻笑道,再抬目时,眼中已满眶泪水,这更非萧太子所曾见过场景,一时呆住,不由上前两步,垂下了目光: 只见那残纸上墨痕斑驳,所用者,为秃笔,为贼毫,并无南朝婉转纤秀的牵丝出锋,也并无时人所传虞姓公子的飘逸神俊,有的只是开叉笔锋,撕裂笔锋,扭曲笔锋,犹如风中枯枝败叶,于天荒地老间印着墨迹的凄厉回音。 而那上面所书写断章,则于辨认清楚的瞬间刺痛了萧太子一双情目: 吾所念者,唯知己一人,同归鸡笼,一山风月,满树桃花,不封不树,而樵苏锄掘,马牛践履,饮露凄风为身后事矣,无复念也。 阿蛮静静望他神情变化,含泪笑道:“此正为火箸画灰,先人早雨打风吹尽失,妾徒余恨也,再无其他,人世无常无果,妾亦不敢妄图一分,所幸者,唯此手帖作伴经年,今妾身不日将随我先人而去,本无人可托,欲焚之毁之,不意于殿下处见深情,是故腆颜交付。” “你……”萧令明见她眼中泪意从未如此汹涌,仿佛亦倒映着那断章残句,心底终牵痛难耐,他慢慢扭过头去,低低道:“你可以走了。” 浅淡而欣慰的笑意自阿蛮嘴角浮出,她在行至门前时,忽又默默转身见礼,微微一笑道:“是妾辜负殿下,倘有来生,妾不愿同殿下再有瓜葛,还有,倘殿下有一日无力于此,请殿下代妾毁之。” 那青色身影终没入一天风雨之中,踩过园中所落梨花,所落海棠,所落木兰,二十四番花信风,此三信之花,终将要逝去了,然而南朝也终已逝去,只余残破漫漶手帖留似有若无的零星记忆。 萧太子于烛光中再回神时,方了悟,那个美丽的女孩子,亦就此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