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山书院坐落在风景秀丽的雁荡山脚下,传承百年,是大周赫赫有名的私家书院。 院首周德清乃当世大儒,常奉诏入宫给今上进讲经史,慕他之名而来的学子不计其数。 周夫子治学严谨,每届只收二十名弟子。除严格的入门测试外,每年还要考核淘汰劣者,三年后通过更为严格的结业考试,方能顺利出师,到最后能脱颖而出者仅有当初的半数。 不过他虽弟子数量不显,但个个都是人中俊杰。朝中大员镇国公、平阳侯,皆为今上肱骨。镇国公世子、平阳侯世子,也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但若要问周夫子对哪一届学生印象最深,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永安九年秋届。 为啥?还能为啥,执教几十年、桃李满天下,没想到被混在一群小犊子中的女娃娃给骗了,这个女娃娃还是他引以为豪的优秀学生。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通往杭州的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缓缓走着。赶车汉子一身劲装,眉眼平平,但驾车平稳,手腕苍劲有力。 这是十二岁的林菀青头一回单独出远门。她坚决不要母亲陪送,沈氏却是无论如何放心不下爱女,锲而不舍地游说她打消念头。林菀青也不说话,只拿幽怨的眼神看向母亲,沈氏招架不住又将主意打到长子林景云身上,要他向国子监告假护送妹妹南下。 最后还是祖母给解的围,她让自己亲卫统领林平护送孙女,又让林菀青提前扮作男儿,两个贴身丫鬟扮作书童。沈氏这才不情不愿地放行。 这位唤作林菀青的小姐,乃镇国公府掌珠。 祖母林李氏,是先皇建武帝胞妹无忧公主。她的性情异于一般女子,只因她不爱红妆爱武装。建武元年倭寇入侵,无忧公主女扮男装投到长乐侯世子林长风麾下,带领人马奇袭敌方粮草库,致使敌军阵脚大乱,为林长风大捷立下汗马功劳。 此后得胜还朝先帝赐婚,林长风方知朝夕相伴两载的斥候是女儿身。二人婚后琴瑟和鸣,成为大周一段佳话。 建武二十年,倭寇卷土重来。林长风再披战袍,一直打到倭寇老巢东瀛,坑杀三十万倭人,令倭人胆战心寒,乖乖臣服。大周在东瀛设彭球都督府,由周帝心腹坐镇,驻扎十万玄甲军精锐,建书院办汉学,以儒家正统教化倭人。 建武二十三年,林长风旧伤复发于任上仙去,先帝哀恸追封其为“威猛忠义飞将军”,加封镇国公爵位,世袭罔替。 林长风和无忧公主育有二子,长子林守诚生一对双生子,次子林守拙生二子一女。 林家几代阳盛阴衰,对林菀青这个独女,一家人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也不为过。 是以,本应在家里扑蝶绣花的娇娇女闹着外出求学,在亲娘沈氏看来,简直匪夷所思。倒是无忧公主高兴坏了,对林菀青十分支持,觉得孙女比当年的她有过之无不及。 …… “小姐,”林平出声相唤,“雁山书院到了。” “平叔,您怎么又忘了?要唤公子。”白衣书童一本正经地纠正。 林平笑着挠头,“瞧我这记性,该打!还是白露姑娘聪明。” “平叔~”白露噘着嘴不高兴。 林平老脸一红,“又错了,阿白兄弟莫怪。” “咯咯咯……”红衣书童笑得打跌,林菀青轻咳一声,朱颜连忙止住笑,扶林菀青下了马车。林平局促地站在马车旁,见小姐面色如常,才又裂开大嘴笑了。 一个身着白缂丝褙子,淡红综裙的老妇人立在山门前,像是在等人。林菀青走上前去,老妇人眼睛一亮,边笑边打量,“像,真像!” 林菀青一听便心中有了底。周夫子与她祖父是至交好友,其妻黎氏与祖母也多有走动,林菀青酷肖祖母,能认出她的必是黎氏无疑。 林菀青连忙上前行礼,“黎夫人万福。” 小小少女穿一件白色万字穿梅团花茧绸直裰,头顶简单绾了根白玉簪子,昳丽的面容上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鼻梁高挺,樱桃小嘴微微翘起,右边嘴角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 黎夫人一把将她扶起,“好孩子,不必多礼。我们两家是至交,就算没有你祖母嘱托,我也会好好照顾你,你小时候还唤我黎祖母呢。” 林菀青从善如流唤了声“黎祖母”,惹得老人家眉开眼笑,更添欢喜。她的儿女俱在京城,从小带在身边的孙女去年又嫁了,长夜漫漫,免不了膝下寂寞。林菀青乖巧懂事、落落大方,简直不要太满意。 “来,黎祖母带你看看屋子。”她领着林菀青绕过学舍,朝后面院子走去。边走边跟林菀青咬耳朵,“周夫子只道你是林府同宗,并不清楚你的真实身份,更不知晓你是女儿身。咱们先不告诉他,等以后再吓他一跳。” 林菀青莞尔,配合地应了声“好”,随黎夫人进了院子。 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江南小院,粉壁黛瓦马头墙。院内搭着花架,爬山虎的叶子郁郁葱葱缠绕其上,花架下有一方石桌,几个石凳围了一圈。正房三间,一明两暗。后院辟出一畦畦菜地,院墙根有隙流入清水,底下有瓮接着,方便灌溉。 林菀青感觉挺新鲜,黎夫人却说菜地是周夫子利用闲暇辟的,蔬菜也是他亲手所种。林菀青吃惊不小,她还以为大儒都是不问俗事、目下无尘的人,哪料这般接地气。 小姑娘巴掌大的脸蛋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俏皮地眨着,惹得黎夫人爱怜不已, “夫子常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为人师表更要身体力行。他不光自己种菜,还带学生们到东吴游学,到齐鲁拜谒孔圣哩。” 林菀青对周夫子更加神往。 黎夫人又将她带到东厢房,屋里靠窗放着一张梨花木案,百鸟归巢青花缠枝花瓶里插着满满的一捧白菊。案上齐整地摆着一摞书籍,一方砚台,两个笔筒。西墙上挂着洛神图,其上题诗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东边摆着紫檀月洞式门罩架子床,粉色的纱帐,帐上挂着流云百蝠纹香囊。 这是黎夫人孙女出嫁前的闺房,清雅素净很对林菀青胃口,“周姐姐品性高雅,可惜无缘得见呀。” 林菀青扼腕的样子取悦了黎夫人,“她呀,就是只皮猴儿,等你日后见了就知道。……来,你先歇会儿解解乏,晚上黎祖母亲自下厨,给你接风。” 林菀青恭声应了,将黎夫人送出门去。两个丫鬟手脚麻利地归置箱笼囊箧,白露负责整理衣衫、书籍,朱颜替林菀青净了面、散了发,扶她到架子床上休息。 晚间,林菀青终于见到周夫子真容。他年六十余,须发皆白,身长七尺五寸,须长一寸,松形鹤骨。 林菀青向他行顿首礼,周夫子笑眯眯的,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先是问她读了什么书,又问她国公府近况,他记忆力惊人,林府孙字辈的儿郎个个叫得出名字:“听闻守拙贤侄的女公子机敏聪慧,人称神童,不知可有其事……” 林菀青汗颜,那是她五岁时家里人的笑谈。那年她无意间解开外祖母送的九连环,乐得她逢人便夸家里出了个小神童。 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依晚辈看,担得起神童二字的非平阳侯世子莫属。” 周夫子颔首,杜衡是他的得意门生。三岁开蒙,五岁出口成章,七岁参加童试。九岁那年双手执笔,左右各作出一首五言诗,且两边字迹分毫不差。如今才十七岁就在六部观政,前途不可限量。 正说着话,黎夫人来请二人用膳。一碟醋泡花生,一碟小酱瓜,一盘小白菜,一盘炒秋葵,一盘蒜蓉茄子,还有酒酿清蒸鸭子,虾丸鸡皮汤,腌的胭脂鹅脯,碧粳饭,满满一桌子。 林菀青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口气用了两碗米饭,待放下碗筷发现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 无忧公主鼓励孩子们多吃,说吃得多长得高,还能少生病,她向来对祖母的话深信不疑,却忘了在外面要收敛一些。 黎夫人对林菀青的捧场很受用,“能吃是福,我就喜欢能吃的孩子。真搞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小姑娘喜欢弱柳拂风的样子,就不怕一阵大风给吹走了吗?身子好才有奔头,没个好身体貌若天仙也是白瞎。” 林菀青松了一口气。 周夫子嘴角抽了抽,晚上和黎夫人说起林菀青,“小娃娃天资聪颖,进退有度,的确是棵好苗子。就是脸蛋太招人了,将来还不知是福是祸。” 黎夫人一听就不高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美丑岂是自己能决定的。再说她背靠镇国公府,谁敢欺负她?老爷不能因为人家长得漂亮就生了轻慢之心,失了公允。” 周夫子被老妻说得哭笑不得,他有这么肤浅? 第二日上午考试,下午放榜,林菀青果然不负黎夫人所望,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到周夫子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