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渚暖阁的水仙花开了,摇曳多姿,满室生香。 沈张氏跟林菀青拉家常:“刚开埠那会儿,只要看到金发碧眼的洋人大家就吓得到处躲,都说是妖怪。现在呢,沿海会说洋话的人也不少了吧。听说西洋还有女帝?……大周女子读个书算什么,依我看应该开女科考试,让女状元、女榜眼、女探花也都入朝为官……” 简直跟祖母的说法如出一辙,林菀青笑倒在外祖母怀里。 沈张氏问外孙女:“你大舅舅从洛阳带回来的牡丹开花了,你要不要看?” 林菀青欣然应允,暖房里扑面而来的春意令人心生欢喜。牡丹品种真不少,姚黄、魏紫、飞燕红妆、玉版白、二乔、状元红、豆绿、蓝田玉…… 沈元白的声音从暖房外传来。 “听闻周夫子门下有个叫林青的学生,说是镇国公府同宗。该不会跟我家小表妹有关吧?” 林菀青心下一惊,元白表哥不愧是南直隶乡试的经魁,脑子这么好使! 杜衡清润的声音传来 :“你想说什么?” “你说,”沈元白字斟句酌,“会不会是小表妹扮的?她家可是有这个先例……” 沈元白说的是无忧公主女扮男装上阵杀敌的事,林菀青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支起耳朵听杜衡说话。 杜衡朝暖房瞟了一眼,好听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刚从杭州过来,还派人给先生和师母送了冬至礼。如果是世妹,我会不知道?” 杜衡是周夫子最得意的弟子,如果那人真是表妹,他们不可能不告诉他,看来真是自己想多了。“既如此,咱们带小表妹出去逛逛吧,小丫头在家圈蔫吧了,没有以前活泼好玩。……我跟你说,有一年乐白被困在树上,她躲在祖母裙子底下笑得揉肚子,幸亏乐白没瞧见,不然准跟她急……” 杜衡微微一笑,心道这些都是小菜,你是没见过她更调皮的样子。 说话声渐渐远去,林菀青沉思着走出暖房。 算起来这是杜衡第二次帮她。上一次在马知府府上,他认出了女扮男装的她,为了打消她的顾虑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这一次他又四两拨千斤地消除了元白表哥的怀疑。 他为什么要帮她? 林菀青还没理出头绪,就听到后花园传出阵阵叫好声,原来是沈乐白在玩投壶。 沈乐白被小厮们捧得飘飘然,余光瞟到林菀青瘦削的背影,眼珠子转了转,大声喊道:“表妹,天天关在屋里有什么意思,一起来玩吧。” 林菀青的脚步顿了顿,上次她就问了句“还吃桑葚吗”,气得他半个月没搭理她。今天会这么好心主动找她玩? “你到底玩不玩?不玩我可走了。”沈乐白有些生气。 林菀青叹口气,掉头朝他走去,沈乐白见状咧开大嘴笑了,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一刻后,林菀青为自己的心软后悔不已,这厮根本就是下好套等她钻嘛。 沈张氏见外孙女闷闷不乐,找人一问差点没气坏。原来小孙子仗着自己腿长手长,故意把箭壶放在一丈开外,外孙女连输三局,他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这个混小子! 她正要扬声喊人把小孽障带过来,却见白露笑逐颜开地走进来。“老夫人,乐白公子遇着劲敌了。世子爷蒙着眼站在三丈开外,把二十支箭同时投进壶里,乐白公子还没上场就输了,到现在都没回过神。” 沈张氏瞬间心情大好:“该!这回总叫他知道轻狂的下场。” 林菀青一怔,原来杜衡身手这么好! ...... 沈元白想带林菀青游河,秦淮两岸旧院遍布,沈张氏觉得女孩子去那里不太好。 她在城外的陪嫁庄子现在正是打糍粑、腌腊味的时候,不如到庄子上住几天,体验真实的生活可比游河有意思多了。 第二天,林菀青一行几人来到庄子上时,佃户们已经忙得热火朝天。女佃户准备腌制腊味,獐肉、狍肉、鹿肉、牛羊肉、猪肉,各种鱼摆在院子里,满满十几大盆。 妇人们先是将鱼肉洗净,然后逐一抹上盐,最后用粗绳将腌好的腊鱼腊肉穿起来,像晾衣裳一样一条条挂在架子上风干。 院子另一头,男佃户抬出几口大石臼,将蒸熟的上好糯米放入臼中,一人手执一根木杖,围成一圈往石臼里使劲夯,直到糯饭捣成糊状,糍粑就打好了。 仆妇趁热取来一些糍粑制成团状,切成小块,搁在芝麻炒香磨粉的盘里滚一滚,再拌上白砂糖,糯米在石臼里舂得绵软柔韧,口感很是香甜。 剩下的糍粑切成方块泡在水里,想吃的时候取出来切成小块,可煮、可炸、可烤,怎么做都好吃。 来的路上沈乐白还在嚷嚷要上山抓野鸡,等看见院门口衣衫单薄眼巴巴瞅着他们的孩子时,陷入了沉默。 他出生富贵,还没见过谁大冬天只穿单衣单鞋,沈府最末等的小厮每年冬天都能分到一身新棉衣呢。 管事将孩子们往外轰,怕他们扰了小东家的兴致。 最小的孩子才五岁,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占了大半,他舔舔唇,眼巴巴地看着林菀青:“姐姐,我饿!” 林菀青被他喊得心中一动,让管事放孩子们进来,又让朱颜和白露将热乎乎的糍粑饼分给他们吃。 一见这阵势,佃户胆子也大了,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小姐,您和老东家真是一样心善呐。虎子他们家是自耕农,别看他们有两亩地,过的日子还不如我们佃农呢。我们只向东家交租就行,他们除了向官府交租,还得交课税……” 沈乐白插嘴问道:“既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当佃农呢?” “呵呵,”有自己的地谁又愿意给人当奴隶,佃户憨厚的笑笑,“有地就有根,再说也不是谁都能碰到老东家这么好的主家啊。”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建武朝要跟倭国交战,地租定的四六开;永安元年降到三七开,永安六年,又降到二八开。 沈家一直按官府告示执行,不像有些无良主家到现在还是四六开!遇到收成不好,沈家还会主动免掉当年的租子。 “他们这么做不怕官府知道吗?”沈乐白气愤不已。 佃户不敢吭声,管事将人哄散,又朝沈乐白作揖:“小祖宗,您就少说两句吧。”他是沈张氏从娘家带过来的老人儿,沈府的几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主子面前颇有几分体面。他催促身边小厮,“赶紧到灶上看看饭菜好了没有,别让小东家饿坏了。” 小厮忙不迭去了。 庄子外山坡上有棵挺拔的翠柏。隆冬时节,灰蒙蒙的苍凉中唯有这抹翠绿格外引人注目。林菀青带着白露出来消食,不意在翠柏树下见到杜衡。 “世子爷万福。”林菀青福了福。 杜衡虚扶一把,说道:“世妹不必多礼,你我这样的关系,以后叫我世兄就行。” 林菀青黛眉轻蹙,她跟他什么关系,竟说得这样狎昵! 杜衡似十分开怀,笑道:“怪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你伯父和我父亲是同门,你表哥和我是同窗,你现在又是我的师妹,咱们不必如此生分……” 林菀青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早就知道了吧?” 杜衡点点头,他在马府见到林菀青时大吃一惊,幸亏他少年持重才没被人看出端倪,饶是如此也被这小丫头吓得够呛,她胆子可真大! 林菀青绞着手帕,喃喃道:“你为什么帮我?” 杜衡不答反问:“难不成你希望我说出去?” “不,”林菀青急急说道,见杜衡一脸戏谑地看着自己,她放缓语调,“多谢世兄帮我,以后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杜衡笑着应了“好”。 提到马府,林菀青又想起另一事,“世兄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 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林菀青周岁时,镇国公府为她举办了盛大的生辰宴会,当时年仅六岁的杜衡也跟着父母一道去了。谁都没想到,抓周礼上林菀青什么都没要,而是径直朝杜衡爬过去,紧紧抱着他的腰不放,嘴里直嚷嚷“美,美,美……” 林菀青喜欢看美人还得归功于她爹林守拙。林守拙人称“玉面潘安”,尤其擅长画仕女图。女儿出生后,又照着她的样子画小仕女。他常常将林菀青抱在怀里,指着画中的小人儿问“美不美?……” 于是小小年纪的林菀青早早就有了审美。 杜衡翻年就十八岁了,举手投足都是翩翩世家公子的气度风华。一路上大姑娘小媳妇看他都看呆了,而自己更过分,竟然“调戏”了他两次! 他连她周岁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那她六岁那年说的话…… 是了,杜衡三岁开蒙,五岁作诗,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记几句话算什么。 哎呀,她真希望地面马上裂出一条地缝,好让她一头钻进去。 太丢人了! 杜衡瞧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其实,皇上属意我任六科都给事中,是我自己要去工部。上次在杭州原本只是临时考察,但没想到运河淤积这么严重,所以我就向上峰请求常驻江南。一来可以为百姓做些实事,二来,二来……” 杜衡突然犹豫起来,林菀青疑惑地抬头,发现他耳根红了。 杜衡害羞了?天资聪颖、惊才绝艳,未及冠就被皇上赐字的杜世子竟然也会害羞? 她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胆子大了不少:“难得你有这样的心,一个人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亲人担心。” 她长辈般叮咛的语气,惹得杜衡差点笑出声来,自他入仕后还没有人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过话。 他笑着点头应了:“多谢世妹关心。” 一行人在庄子上住了三天。临走,林菀青塞给管事二两银子,让他给小虎子兄妹每人添置两身棉衣。 沈乐白看林菀青顺眼多了,追在她后面死皮赖脸地要跟她玩投壶,林菀青懒得搭理他,他就天天杵在荷香渚当门神。 沈张氏见了直叹气,真是两个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