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果然言而有信,不到三天,一份关于李渝的简报就出现在林菀青案头。 洋洋洒洒几十页纸,详细地记录了李渝十五年来的大事小情,以及姚府的人物关系。 林菀青这才知道李渝是在襁褓中被抱进姚府的,由姚春城夫妇抚养长大。 像姚家这种情况,首选应当是从族中过继一个子侄,当做嗣子教养。哪怕年纪小些,也比从外面抱养一个婴孩容易。毕竟,抚养婴孩更耗时耗力,何况还差着辈儿。 其次,姚春城既然把李渝当孙子教养,为什么不让他姓姚?孙子和祖父不同姓,难道不怕人非议?除非…… 第三,简报上说姚春城不善庶务,但他家日子却过得富贵无比。这点从李渝平时的吃穿用度上也能看出来,那他家银子打哪儿来? 林菀青有预感,事情的症结就在这三个问题上。 李渝不知道林菀青在调查自己,他刚接到家书,柳氏又死乞白赖地上姚府纠缠来了。 都这样了,她还有脸出门,还能若无其事地跑到别人府上胡搅蛮缠。 还真是人至贱则无敌啊…… 得想个办法一劳永逸才好。 王一鸣来找李渝一起蹴鞠。自从上次打马球和喝酒之后,王一鸣对李渝改观很多,觉得他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冷淡。用他的话说就是,面黑里善,腔子里有颗滚烫的心。 李渝跟王一鸣相处有些日子了,如果说以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现在就是好得“蜜里调油”。这个人是真彪,你跟他翻白眼儿,他说你眼抽筋儿;你拿话讽他,他说你假清高;你不搭理他,他又围着你笑……对这个东北糙汉子,他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林菀青老远就瞅见面无表情的李渝和笑得像朵向日葵的王一鸣。 这两个外貌、性情、出身迥异的少年走在一起,竟然毫不违和,这大概就是友情的魔力吧。 马文博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虽然功利心重,到底只有十五岁,不失少年的纯真。等他们走到近前,他忽然说道:“咱们四人结拜吧。” 林菀青心中一惊。 王一鸣早裂开大嘴笑了,“那敢情好,赶紧的吧,还磨叽啥!” 见林菀青不动,他又嚷道:“小恩公,你平时看着挺机灵的,今天怎么像个呆瓜?莫不是高兴傻了?”他知道林、李二人都是极有主见的人,要是等他们开口就没有他说话的份了,所以不待他二人反应,左右手各抓住一人,又催促马文博一起跪到地上。 马文博小声嘟囔了一句,“还没摆香案呐……” “要什么香案?”王一鸣说道,“结拜是走心不是走形,心诚则灵。你看人家桃园三结义不也是临时起意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结拜已成定局。 四人序了齿,王一鸣居长,马文博次之,李渝居三,林菀青最小。 再看这四人,王一鸣喜笑颜开,马文博也很高兴,李渝依然瘫着一张俊脸,只有林菀青心中波涛起伏。要是她娘知道她来这儿不到一年就给她招来三个“儿子”,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三弟,刚才我去找你的时候,看见你对着书信发呆,是不是遇到为难的事?” 林菀青蓦地抬头朝王一鸣看去,真没看出来,这家伙还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才。 李渝不语。 王一鸣不悦,“咱们如今已是兄弟,你还这样见外?” “是啊,”马文博也开腔道,“宴笑友朋多,患难知交寡。你要是把我们当知己就告诉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小林子,你赶紧说句话啊。”王一鸣催促林菀青。 好嘛,一结拜地位也降了。半个时辰前还是小恩公,现在成了小!林!子!他到底知不知道“小林子”是干什么的! 林菀青没有直接劝李渝,而是轻启粉唇吟道——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李渝眼中光芒乍现,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林菀青,直愣愣地审视她良久。 林菀青自信地迎着他的炯炯目光,“三哥,可以说了吗?” 李渝将事情和盘托出。 王一鸣早已气得七窍生烟,“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腌臜泼才,打一顿丢出去啊。” “不行,”马文博连忙阻止,“秀才遇到兵,有理都能变成没理,千万不能冲动。” 林菀青却被王一鸣说得心中一动。 对啊,简报上说朱家在十六年前搬离了原籍,怎么会一夜之间又突然冒了出来?这里面会不会有内情? 姚春城的独女在出嫁前夕坏了事,姚家去朱家退亲时,恼羞成怒的朱柳氏向姚家索赔了三倍彩礼,还到处造谣说姚家女不守妇道,勾三搭四,人尽可夫。 姚家女儿不堪其辱,投河寻了短见。 朱柳氏大白天被一伙蒙面人从家里抓走,家人报案无果。第二天家人发现她被扔在自家门口,还被割掉了舌头。 随后,朱家在济南府销声匿迹。 这是有人在为姚女报仇啊!杀掉朱柳氏对复仇者来说易如反掌,他却偏偏留下她的性命。警示也好,威慑也罢,朱家反正是不敢再回来的。 但他们偏偏就回来了,还敢到姚家蹭亲,底气从何而来? “我觉得,”马文博缓缓分析道,“柳氏不是不要脸这么简单,她背后可能有推手,似乎有人在给她出谋划策。而且,这个人来头不小,她才敢这么有恃无恐。” 林菀青犹如醍醐灌顶。 “你们干……干……嘛这么看着我?”侃侃而谈的马文博被对面两双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我说什么了?” 王一鸣还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李渝却笑了,风光霁月,山河失色。“二哥以为该如何找出背后教唆之人呢?” “这个嘛,找倒是不难,只要把他近期接触的人逐一排查一遍总能找到蛛丝马迹。可问题是,咱们离得远,又没有可用的人,实在是鞭长莫及。” 众人陷入沉默。 林菀青想到一个人,放眼整个大周,还真没有他办不了的事。她相信只要他出马,姚家的事一定能圆满解决。 为了李渝,她可以拉下脸去求杜衡。而这个人根本不用她求,只要她开口。 问题是,她根本不想跟他接触。不是他对她不好,恰恰相反,他对她好得令她忍不住想逃。 记得小时候那会儿,冬天怕她冻着,夏天怕她热着,给她唱歌、讲故事,给她喂饭,简直比她的丫鬟还尽心。 六岁那年夏日,他以为她睡着了,趴在床头悄悄对她说:“娇娇,快些长大给我当太子妃吧……” 她吓得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太子妃是什么意思了,她虽然喜欢到皇宫里顽,喜欢这个没有架子的太子哥哥,却不想像笼中鸟一样一辈子关在宫里。对于祖母常说的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打心底发憷,遑论一辈子为伍。 既长,太子与苏家姐姐定亲,她自觉减少了进宫的次数。 说起来,她与太子虽不像苏家姐姐那样是正经表亲,但也隔不了多远。她的祖母是今上嫡亲的姑母,她与太子是隔了一层的表兄妹。 如今真到了要找这个贵重表哥的地步吗? …… 杜衡在看手中的简报,这一份才是关于李渝的原始资料,林菀青那一份是他命人誊抄的,隐去了不少秘辛。 作为天生政客,他从姚家之事上嗅到阴谋的味道,这是他不能让林菀青沾染和触碰的。 冰霜雪雨他来挡,她只需要无忧无虑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 怂恿柳氏到姚家闹事的是安王。 ……原来姚家是简亲王李珏的外家,姚春城是李珏的亲娘舅。姚春城的独女在十六年前被人强/暴,姚家本来将事情瞒得好好的,却被准亲家母一顿攀咬歪打正着,姚女羞愧之下投了河。尸体最后并没有打捞上来,姚家只好给她立了衣冠冢。 也就是在这一年,姚春城从詹事府辞官回乡。 每年往姚家送银子的是简亲王府长史。老王妃幼年失牯,兄长姚春城一手将她带大,兄妹二人感情非同寻常。妹妹一嫁入王府就开始帮衬娘家,一帮帮了几十年。 李渝是姚女死后一年,姚春城从妻妹家抱回来的。据说是妻妹的孙子,孩子母亲难产去世,妻妹怕养不活才送到富贵的姐夫家。 至于姚春城为什么要让孩子姓李,简报上说是孩子母亲要求的。据此推断,也许孩子母亲有个令她恋恋不忘的李姓心上人? 抑或者孩子生父姓李? 杜衡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得弹跳起来。 他想到朱柳氏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从家里拖出来割了舌头,想到朱家隐姓埋名十五年不敢露面,想到姚女的衣冠冢。 他摊开宣纸,须臾,一封书信一气呵成。 “来人,”他手心发烫,“务必将这封信和我的印章亲手交到简亲王手上,等他看完信一定要当着你的面烧掉再回来复命。” 属下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