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恒攻占邺城之后半个月,卫畴方才带着卫玟率军而至。 他本是和程潭结为盟友,一同攻打程熙,结果程熙刚一溃败。卫畴立刻调转刀兵,转手将程潭也给灭了。 卫畴对攻占邺城,尽得程家四州之地,极为欢喜,竟打算长居于此,再不回许都。 我被带去见他时,他手抚长髯,打量了我半晌,笑眯眯地劝我努力加餐饭。 “吾已打算日后将丞相府设在邺城,已派人去许都接人,若你姨母到此,见你这般清瘦,又要怪我。” 为了嘉奖卫畴扫灭程氏之功,雍天子再次给他加官进爵,从司空加封为丞相。 听说已有不少臣子上书天子,说卫畴对大雍居功至伟,应封以王爵,以示恩赏。或许过不了多久,便该称我这位姨父为大王了。 我并没有再为程熙向他求情,因为我已经知道了程熙的下场,就在邺城城破那天,他已死于卫恒的剑下。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有些恍惚,总觉得程熙不应当是这个死法,这也不是卫恒的行事风格。 卫畴劝慰我,“阿洛,你勿须责怪子恒,便是他不将程熙斩首,吾也不会留他性命。程氏在幽、青、并、翼四州,绵延百年,根基颇深,若不斩草除根,老夫实在是寝不安枕哪!” 很多时候,卫畴都是一个极为矛盾的人。 他一边下令要对程氏一门斩草除根,将老友程劭的三个儿子尽数斩首;一边又亲自到程劭的墓前致祭,念了好长一篇他亲笔写就的祭文,言辞恳切、声情并貌,洒下许多惋叹故人老友之泪。 程熙的尸身亦被卫畴厚葬,还特许我前去祭奠。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卫畴将程熙和他两个兄弟葬在一起,这三兄弟生前斗得你死我活,死后倒是同处一穴,也不知到了黄泉地府,是否仍会争斗不休。 两个月后,姨母带着卫府合府家眷抵达邺城,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嫂嫂和岩弟。亲人久别相见,自有许多话说。 尤其是我和同嫂嫂,联床夜话了两个晚上,仍有许多未尽之言。 除了别后思念,嫂嫂最担心的便是卫畴又会将我随便嫁给个什么人。 “阿洛,你别怕!若是这次,他要再把你当个棋子送来送去,嫂嫂就带着你离开这里,咱们又不是没地儿可去,还有个世外桃源等着咱们呢!” “上一回,嫂嫂没能护得了你,这一次,再不会了。这三年来,嫂嫂每日都勤加习武,就是千军万马拦在面前,嫂嫂也能带你闯出去。” 我抱住嫂嫂,心中温暖无比,还是女子间的情意更暖人心肺、历久弥新,远胜男女间的情爱那般恼人。便是我此生再也找不到良人相待,有嫂嫂这样一个好姐姐疼我,也就够了。 卫畴搬到邺城后,不愿劳民伤财,重建府邸,直接将原先的程府换了块牌匾,改成了他的丞相府。 因有一桩大喜事,乔迁新居当日,卫畴大宴帐下臣僚,为了款待新近归降的此地望族——清河崔氏,这场酒宴无比隆重。 但再隆重,也和我们这些女眷没有丝毫关系,因并非家宴,我们自是不能去的。姨母另在后院设了几席酒宴,宴请合府女眷。 我本打算陪在嫂嫂身边,随意用些菜肴,等宴饮一结束,便安静地退去。谁想,刚开宴不久,卫珠忽然凑了过来,硬要我陪着她去更衣,刚一走到姨母看不到的地方,她便拉着我往前厅飞奔而去。 “珠儿妹妹,你这是作甚?到底要带我到何处?”我被她拽着袖子,急切间挣脱不得。 “咱们去前厅看爹爹他们宴饮如何?他们那边的酒宴肯定要比咱们这边热闹。”卫珠笑嘻嘻道。 “非礼勿视,我可不想去凑什么热闹。”我拒绝道。 趁她说话分神,终于将袖子从她手中抽了回来,转身便往回走。 卫珠在我身后叫道:“今儿下午,我六哥又去跟爹爹说,要把表姊娶回来给我当嫂子呢!” 我脚步一滞。 卫玟是和卫畴一道抵达邺城的,可是这两个多月来,我却只见了他一面,便是卫畴见我这个外甥女那次。 当着他父亲的面,他脱口便是一句,“表姊,我好想你,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然后就被他爹卫畴找了个由头给辇了出去。 此后,他日日都来我的院门外徘徊,想要见我,却连院门都进不去,只得夜夜在院外弹琴。 并不是我不愿见他,而是卫畴派人守在我的院门之外,说我要为亡夫守丧,不许任何人来扰我清静。 卫珠抱怨道:“爹爹也真是奇怪,为何要把表姊关起来守丧,什么人都不给见,若非这次宴饮,连我都见不到表姊。” 她绕到我面前,看着我认真道:“表姊可知,就是因为总是见不到表姊,这两个月以来,六哥已经跟爹爹求了不下十次,说要娶你为妻。” 我心头有些沉重。当年子文说要娶我,我只当是他少年心性,一时冲动,好帮我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不用入宫。 不想三年过去了,当年的危机早已解除,此时我已不用再担心被天子表兄接入宫闱,他却仍是心心念念着要娶我。 我不由苦笑道:“那珠儿可愿我做你六哥的妻子,做你的嫂嫂?” “我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卫珠答的满不在乎。 “你是我表姊,你来做我嫂嫂,总比旁的不相干的女子要好。倒是阿娘有些奇怪,竟似不想要表姊做她的儿媳。” “六哥跟她求了好多次,她都不肯答应,只说六哥的亲事她做不了住,又不肯松口去替六哥跟爹爹说项。所以六哥只好自己不住的去求爹爹,却都被爹爹以他年纪还小,尚未加冠为由给拒绝了。” “不过,许是六哥屡拒屡求,求得次数多了,爹爹被他这份儿心性所打动,今儿居然答应了他。”卫珠笑看着我道。 我心头一紧,“你说什么?丞相……他竟答应了子文所请吗?” “那倒也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爹爹当时说会如六哥所愿,既然这么想娶新妇,就给他定下一门亲事,还说也给三哥选定了新妇人选,会在今晚宴饮之时一道公之于众。” 卫珠朝我眨眨眼,“表姊,我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现下,你就不好奇我爹爹会如何将这桩喜事公之于众,你就不想亲自过去看看吗?” 我终于抵受不住心中好奇,跟在卫珠身后,同她一道悄悄去了卫畴大宴宾客的前厅,躲在帐幔之后。 白色帐幔上隐隐传来一股若有还无的氤氲香气,似是檀香和苏合香混在一起的味道。 我莫名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里闻到过,似乎在许久之前,又好似就在昨日,我亦曾躲在这氤氲着香气的帐幔之后,看向厅堂觥筹交错的众人,一颗心怦怦乱跳,等待着卫畴快些说出他为两个儿子所定下的亲事,尤其是他将何人许给了卫恒。 那种熟悉的心慌眩晕感又来了。如前几次一样,我眼前一黑,脑内响起一把洪亮的嗓音。 “听闻崔公有一爱女,年方及笄,老夫欲为吾儿求为佳妇,不知崔公允否?” 那是卫畴的声音,他是为他的哪个儿子在跟清河崔氏求婚? 为何这婚期转瞬即至。 一位身披嫁衣的新妇端坐于红烛之下,卫恒缓缓伸出手去,取过她手中遮面的大红团扇…… 团扇后的美人饮下匏瓜中的合卺酒,冲我嫣然一笑,一缕血色忽然从她唇畔汹涌漫出,大红的嫁衣瞬间化为裹尸白布,巧笑倩兮的新妇已成棺中干瘪的女尸…… 如我曾在梦中见过的一样,糟糠塞口,乱发覆面,瞧着凄惨无比。更可怕的是,这一次她的身边竟多了三具同样干瘪可怖的小小尸身…… 所有的幻象忽如清烟,消散一空,我却没能像前两次那样缓缓睁开双眼,似是灵魂出窍,反被拘入某个暗黑无边的深渊之中。 那具白布裹着的女尸就躺在我身下,她蓬乱的长发紧贴着我的面颊。 我惊惧莫名,想要放声尖叫,想要快快逃离,却动不得、喊不得,因为—— 我就是那具阴冷的尸体,被弃置于这冰冷的石棺之中,困守千年,不得往生。只有一缕缥缈又诡异的歌声飘荡在我身周。 那歌声似是数万人放声而歌,却又细成一线、缥缈空灵,我隐约听得“重挽天道”四个字,忽然身子被人猛地一拽,三魂七魄就此归位,重回人间。 缓缓睁开眼睛,我仍立在那处帐幔之后,眼前仍旧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热闹景象。卫畴正举着酒爵向一个峨冠博带、面容清矍的长须老者点头致意。 我心神恍惚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一时不知今兮何兮。似乎方才灵魂出窍,身陷无边深渊只是我的错觉。我不过是一时头晕,眨了下眼,周遭一切如常,我亦当是一切如常。 可是很快,我就知道,那并不是我的错觉。 因为卫畴紧接着说出的一句话。 “听闻崔公有一爱女,年方及笄,老夫欲为吾儿求为佳妇,不知崔公允否?” 我呼吸一滞,心如擂鼓。怎么会?难道他不是在我晕眩时已经说过这话了吗?怎么会又对着崔公再重复一遍? 还是说,卫畴只将这话说了一遍,而我听了两次。 一次在我晕眩之时,那道声音直接在我脑中响起,一次在我晕眩过后,我亲眼看着卫畴说出那句话。 难道我竟是忽然有了未卜先知的异能? 还是说,我晕眩时所见所闻的那些幻象,实则是我曾经经历过的? 我忽然想起同程熙大婚之时,他见我对婚礼有似曾相识之感,便笑言我和他想必是上辈子的夫妻,故而觉得好似曾经经历过一般。 若我和他当真有过上辈子呢? 卫恒说这世上从无“如果”二字,可如果真有重新来过的可能呢? 我七岁那年,司州最有名的相士刘良来给我们阖家相面,相出我有大贵之相后,还特意赠了一卷竹简给我。那上面记述了三个神异故事。 有魂魄离体,追随所爱之人的离魂倩女,还有万物有灵,知恩图报的花精树妖,但我觉得最玄妙的是第三个故事。 那故事奇就奇在,书中女子居然在身死之后,重新回到成婚之前,重活了一遍,且一改前世的凄惨命运,经历几次波折之后,岁月静好,安度余生。 幼年时的我曾经疑惑,那位名满天下的相士为何要特意赠我那一卷书简,说是此书同我有缘,叮嘱我一定要细细品读。是因见我喜欢读书,还是他所赠之书另藏深意? 书中女子名为宓娘,而我名甄弗,“宓”、“弗” 二字同音。 他是否以这样的方式,隐晦而婉转地暗示我,我的命运便如同宓娘一样,亦是死而复生,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