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的大老爷们被这位忽然冒出的小姑娘惊得不知所措。 “干什么?!” “你从哪出来的?!” 凌月兮柳眉倒竖,狠狠瞪着他们道:“若你们今日还想走,就老老实实告诉我,方才你们说的驸马爷,是不是安陆离?!” 她声嘶力竭地喝问着,原本被惹怒了的一桌子人见了她的架势,竟都不敢发作,老老实实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他们猜想这位不知为何而生气的姑娘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没准会气得砸了他们的桌子,却没想到凌月兮愣愣听完,竟落下眼泪来。 几人面面相觑,一脸懵懂。 凌月兮哭了,她忽然觉得十分茫然。她原本想,自己假扮成红缨来临潢寻到安陆离,然后,会将红缨这么多年来的心事,一点一点说给安陆离听。 从当太后的贴身侍卫多么辛苦,到她有多想他,从燕京这些年来的变化,到分别后她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 没有想到,安陆离居然要成为辽国驸马了。 若是红缨还在世,此时不知该有多伤心。 凌月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茶楼的,她在心中嘲笑自己,竟还为了不被安陆离识破身份,刻意学了红缨的字迹,还反复告诫自己,到了安陆离身边以后,只吃红缨喜欢吃的东西,那些自己爱吃红缨却不爱吃的碰都不能碰,毕竟她的忽然出现,本就会令安陆离疑心。 凌月兮,你真可笑,安陆离都要和别人成亲了,你却还想着,要到他面前跟他一同追溯他与红缨的往事。 凌月兮绝望地想,自己从未喜欢过男子,却已尝到了被抛弃辜负的滋味。 夜很静,迷迷朦朦间,凌月兮梦到了与红缨刚熟识时的情景。 红缨初到京城,每天夜里都睡在城外的小树林,那树林中住着一大群与她一样无家可归的人,凌月兮怕她一个小姑娘被占便宜,便告诉她,既然来到了京城,就要想办法在京城安身立命。 “等你有了银子,又有了稳定住所,衣食无忧时,才会觉出京城真正的好来。”凌月兮拉着红缨道。 红缨眨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凌月兮有些心疼,绞尽了脑汁,想到一个办法。 她带红缨到了一个戏班子的练功场地,笑着道:“这是京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了,我爹爹与班主是老熟人,我问问他,看收不收你。” 红缨有些怯怯地缩在凌月兮身后:“可是,我并不会唱戏啊!” “怕什么,你还小,有什么不能学的?”凌月兮看了红缨一眼,“若你尝试过后还不喜欢,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红缨看着凌月兮,仿佛忽然获得了勇气,点点头道:“我试试。” 于是红缨进了戏班,班主赞她是个好苗子,那年过年,戏班接了进宫表演的活,红缨也跟着一同去了宫中,还演了一回小花旦。也就是那次进宫,彻底改变了红缨的命运——太后看中了她,将她收为暗卫,并由庄蕴嬷嬷亲自教导,五年后,红缨正式升为太后身边的第一暗卫。 而让红缨显现身手的戏曲身段,她却再未练习过,倒是凌月兮,因着红缨的事生出几分感慨,这些年来偶尔会去戏班,在班主的指点下学习一二。 “阿红,你还在看什么哪!快要上台了,妆还没化好?” “早就化好了,您看看!”凌月兮挺直腰杆,将脸凑到中年男子面前,“这么白面粉颊的,您老还看不出来,是不是眼花啦?” 中年男子被她说得一愣,忽然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才来两日就跟我耍起嘴皮子了,也不怕我赶你走。” 凌月兮笑着拿起立在墙角的一柄□□,冲男子抱拳道:“这我真不怕,不过多谢您愿意赏我口饭吃。班主,我先上了,不要被我的功夫惊艳住。” 那戏班班主笑道:“还有一出,先不急。你这姑娘劲头足,这是好事,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这里不是你跑江湖时去串过的那些普通富贵人家,而是萧大学士的府邸。你初来临潢可能不知道,这萧大学士……” “我知道,”凌月兮打断他,“萧大学士是内阁大臣嘛,年纪轻轻位列六公,前途无量的!这些其他人都跟我说过很多遍啦,班主您就放心吧!” 说着抛下碎碎念的班主,快步跑到台边,等着上台了。 一出结束,鼓声却未停,反而渐渐密集起来。凌月兮踏着鼓点,熟练轻快地移至台中央,视野顿然开阔。随着乐曲声响起,她渐渐弯下腰肢,腿部弓起,足尖轻轻点地,再抬眼,顾盼间神色飞扬,一个活脱脱的伶俐女将军呈现在众人眼前。 提着缨枪原地旋转数圈,台下响起热烈的叫好声。凌月兮停下,借着展腰的动作,目光飞快扫过台下,正中的位置坐着一名二十来岁、身着圆领褐袍的年轻男子,肤色温润白皙,沉静的面容带着笑意,极专注地看着眼前这出戏。坐在他旁边的人看上去更年轻些,一张俊脸毫无表情,似乎对戏曲兴致缺缺。 凌月兮的眼波一转,看见台下还有一个人,明眸皓齿、玉貌花容,虽然一身男装,却让人一见便知是女子。此时她正心不在焉地看着戏台,由着身后同样一副男装打扮的侍女为自己捏肩。 凌月兮一个越转,不再看台下,而是专注于自己的步法。 萧洛生看了一眼身边的安陆离,淡淡笑了笑:“难得竺颜公主来看戏,你怎的还挨着我坐?倒让我坐在你们俩中间,好生尴尬。” 安陆离不以为意:“以后多的是机会坐在一起,何必急于一时。你好好看戏吧。” 萧洛生睨了他一眼,转头看向戏台,不再多言。安陆离默默抬起头,看向台上一身红衣、形若游龙的女子。 是在临风城见过的那个姑娘,原来她竟是个戏子。此时戏台上的她,跟那日初见的模样倒是截然不同。 正凝神思索间,一曲已毕,凌月兮退下台。安陆离有些愣神地看着另一武生上台,原本不知被什么情绪填满的心忽然空了,只觉失落。 “阿红,好样的!”凌月兮退到后台,就见班主冲她竖起大拇指,她笑了笑,就着打杂小姑娘递过来的毛巾仔仔细细卸了妆容,看了看周围,凑到班主身边小声问:“班主,我第一次进这内阁大臣府中,可否四处看看?” 班主想了想,点点头:“今日萧府宾客众多,恐怕逛园子的也不止你一个,但你要小心,别冲撞了贵人。” 凌月兮得了允准,高高兴兴地走了。 此时正是暮色昏黄的时分,因是萧府主人萧洛生的生辰,整个府中的灯都已早早点上。凌月兮转过抄手游廊,经过一片湖,对岸的白墙黑瓦映在湖中,屋檐的高低起伏犹如水中波浪。 凌月兮有些失神,看着周围不时经过的官家贵人,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燕京的家中。她摇摇头,觉得自己可笑,又想着这萧洛生是辽国的内阁大学士,比父亲在燕国的实权还要大,再者如今辽国国力不输燕国,萧洛生又未曾娶妻,比起凌府,当然是萧府更加热闹了。 继续往前走,便到了一个园子,门上提有“花愚”两个绿漆字,凌月兮在心中赞了一遍笔法,便随着周围三三两两的女眷入园。 园中异香扑鼻,凌月兮的目光自满园争奇斗妍的花朵上飘过,落在墙边一大片穿石绕檐的奇草仙藤上。她站在原地赏了一会儿,想到自己随戏班子来到萧府不过是想要找些线索,这八年来,安陆离给红缨的每封密信中,都有提到萧洛生这个人,可如今看来,安陆离与竺颜公主定亲,并不关萧洛生什么事,萧洛生本人也只是个风雅的年轻权臣,没有其他问题。凌月兮叹口气,觉得还是应该找到安陆离,亲口问他,到底为什么要答应这门亲事,只是为了更方便地获取核心情报吗?那么,在他决定迎娶竺颜公主时,有没有想起过红缨? 凌月兮正神伤时,一片花瓣飘落到了她额上,她轻轻取下,被耀目的红艳惊了心。环顾四周,见又有几片红色花瓣自墙的那边飘过来,一时间,她如同被摄住了心神,走到通向隔壁院子的一扇门前。 她伸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园中只独独种有一颗凤凰树,在灯火的映照下如同覆上了一层红衣。微风拂过,绯红色的花瓣飘零风中,凌月兮站在树下,呆呆看着眼前景象,竟落下泪来。 花如往事,不管曾经多么绚烂美丽,终究是要随风逝去的。 有脚步声响起,凌月兮侧过头,见是方才台下那位女扮男装的女子。那女子也见了她,皱起眉,矜持地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