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月兮淡淡一笑,她是尚书之女,对朝堂之事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太后所说的东厂内部纷争是什么。 东厂于先帝年间创建,其头目,也就是“厂督”,乃是先帝心腹金喜忠。这个姓金的太监,是从小在先帝跟前伺候的,学足了溜须拍马的一套,很得先帝喜欢,也自以为十分“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可他万万没想到,如今在小皇帝的眼中,最得用、最可信的竟不是他。 安九岳最宠信的东厂内监,名叫薛无玉,其人与名字恰恰相反,面若冠玉,身姿纤细挺拔,十分出众。他讨好皇帝的手段层出不穷,哄得皇帝一见他就高兴,而背地里,他行事又极其毒辣,金喜忠这根老姜,竟有些玩不过他。 此次追杀“黑衣人”失策,将金喜忠再次推向了不利之地,整个东厂都知道,那批杀手是金喜忠派出的。耶律勋死后,辽国陷入内乱,太后竟立刻得到了消息,迅速夺得兵符,派驻边大将方戟率军出击,短短十日便将辽国击溃,攻占繁华重地临潢,并取得降书。这场大快人心的战役令太后在朝堂的威望空前大增,皇帝为此极度消沉不说,连着东厂都成为了朝野间的笑柄。 听说太后夺得兵符的当日,薛无玉便当着东厂所有厂卫的面冲金喜忠发难,说他不配当厂督。在场的厂卫们,除了金喜忠手下最忠心几人,竟无人为金喜忠申辩。知晓此事的人都明白,金喜忠在东厂的地位已岌岌可危,皇帝之所以还让他坐在厂督的位子上,不过是碍着先帝的情面罢了。 太后嘱咐了凌月兮和安陆离,让他们先好好休养几日,等候传召。两人谢过恩,一同走出宫,凌月兮一路想着方才太后看她的眼神,还有昨日说的话,明白自己是暂时不能将红缨的事告诉安陆离了。 她偷偷看了安陆离一眼,才瞥见他的下颚,便心虚地扭过头。 越是喜欢,越不愿隐瞒。 隐瞒得越深,越是不知怎样面对。 就这样,两人一路无话,出了宫门,凌月兮快速牵过马,对安陆离说了句“我先回家了”,然后就想溜走。 “你不想看看我的新住处吗?”安陆离在她身后扬声问。 “那个……”凌月兮转过头,想要拒绝。 “你何时变得对我这么不关心了?”安陆离走过来,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难道,你还有事瞒着我?” “没……” 安陆离走到她前面,替她牵过马:“走吧,去看看,免得你日后想找我都找不到。” 凌月兮愣愣地看着他,安陆离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牵着马就往前走,她只好跟上。 安陆离又停了下来。 “怎……怎么了?” “你确定我们要一直这样牵着马走到我家吗?” 凌月兮看他一眼,撅起嘴,安陆离扬唇一笑,眼睛都弯了起来,凌月兮也笑了,她摸了摸马儿的头,骑上马,坐在马背上看着安陆离。 夏日金黄的阳光洒落,骑在马背上的少女明艳动人,站在马边的少年俊秀挺拔,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那场景美得如同一幅画。安陆离觉得自己连呼吸都静止了,直到看见凌月兮眨眼,睫羽轻轻扇动,带动他的心跳,他才回过神来,松开马绳骑上自己的马,低低说了句:“跟上。” 凌月兮觉得阳光的温度有些灼人。 安陆离的住处在一条还算繁华的街上,杂货铺的位置也不算隐蔽,俨然就是一副准备做生意的样子,凌月兮笑话他是不是想要多赚一笔银子,安陆离道:“那也不错,只是我这生意不是日日都做的。” 他用钥匙开锁,凌月兮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忍不住唇角上勾,他的住处。 好像,不管是临潢还是燕京,她总是待在他的住处。 心有些雀跃地跳动起来,凌月兮发现,自己在安陆离面前竟半分不情愿也无,不管他要带她去哪,和她一道做什么,她总是打从心里愉悦地期待、接受。 手情不自禁地举起,停在离他一寸的位置,想象着,再往前一点点,就能抓住他的衣服,然后他会回头,会看向自己。 门开了,安陆离先走进去,凌月兮拍拍发烧的脸,跟在他身后,这店铺不大,里面东西倒挺全,安陆离回头对她道:“我把钥匙给你一份,我没事的话白天会在店里,晚上……”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穿过了店铺,一出店铺后门便是一段石阶,凌月兮沿着石阶往上看,发现上面有一幢小屋。 “晚上我在上面。”安陆离指指屋子,“你来的话,我会开门的。” 不同于街道的热闹,店铺后的这方天地十分清幽,石阶两旁、小屋周围满是草木,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在屋墙留下斑斑光影。 “……真的?”凌月兮有些发呆。 这样美好的场景,是她幻想都幻想不来的。 “嗯。”安陆离看她一眼,淡淡应着,“我说了,自己住会比较好。” “是……是啊。” 凌月兮跟着安陆离上了石阶,进到屋内,觉得这里虽然不大,却很干净清爽,甚至,带着一些安陆离特有的气息。 温暖的,利落的,迷人的,令人不知所措的气息。 安陆离让凌月兮先坐,自己又折返到店里,拿了几样有些破损的物件上来,开始动手修理。 凌月兮喝着茶,看他低头忙碌。他的样子很认真,有碎发自他额角滑落,随着他手头的动作微微颤动着,看得她心里发痒。 她将指尖捏进掌心,抿了抿唇,看着地面。 “我手忙,脑子并不忙,有空听你说话。” 安陆离忽然道。 “哦……哦。”凌月兮有些慌乱地张开手掌,在裙子上磨蹭着。 安陆离继续修东西。 “那个……”凌月兮伸手点了点他,“你一点都不好奇,为什么我让你唤我月兮么?” “好奇啊,为什么?”安陆离手上的动作不停,头也没抬。 凌月兮不说话了。 安陆离停下动作,抬头看她:“为什么?” 凌月兮看着他乌黑深邃的眼眸,心更加慌乱,她把头别开,刚想开口,却又觉得自己必须看着他说出这句话,于是将头回过来,屏住呼吸,静静看着他。 “为什么让我唤你月兮?”安陆离又问了一次。 “因为,因为……红缨……”她的心突突跳着,感觉到安陆离的气息靠近,她抬眼看向他,见他十分专注地盯着她,不由得张开嘴喘了口气。 然后,不知为何,她忽然就冷静下来了。 “因为,红缨是我另一个名字。”她看向他,微微一笑,心却仿佛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下,“其实我的本名,叫凌月兮。” 安陆离一愣。 “太后不让我告诉你,所以我不曾说起过。”凌月兮抬眼,看向屋外洒落的光线,“我的父亲是凌若风,你也许知道的。” 安陆离往后靠了一下,眼波一沉:“工部尚书,嘉荣公之后,凌若风?” “是啊。”凌月兮淡淡笑着。 安陆离低下头,凌月兮看不清他的表情,过了很久,他才站起身,拍了一下她:“知道了,凌大小姐。” 凌月兮捂着头:“我不是大小姐,我没有弟弟妹妹。” 安陆离低头看她:“骗我这么久,还不准我叫错,真是个霸道的姑娘。” 凌月兮舒了口气,心却并没有轻松下来,她看着往外走去的安陆离,心中想着,不知还要瞒他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等他心中的伤痛淡一些,对燕京的感情深一些,就可以告诉他? “你还坐着干什么?”安陆离回头。 “啊,去哪?”凌月兮一愣。 “出去转转,我这地方有点小,跟你一起太挤了,想透透气,不行?” 凌月兮愣头愣脑地跟着他,心中还猜,他是不是生气了。 他们穿过店铺,周身的安静顿时被熙熙攘攘的喧闹声填满,凌月兮有些恍惚,安陆离回头,见她一副梦游般的神情,身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们去哪里坐坐吧?”他问。 凌月兮点点头。 安陆离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他们来到一家搭了棚子的茶铺,要了两碗凉茶,凌月兮喝了一口,心神渐渐收了回来。 “凌大人,知道你在辽国的事吗?”安陆离抬眼看她。 凌月兮笑了笑:“知道,我不喜欢瞒着爹爹。” 安陆离挑眉:“你们父女感情很好。” “是啊……”凌月兮将目光投向街道,正想接着说什么,视线忽然凝住了。 长街的正对面,一条不起眼的巷道内,一个人正往他们的方向走来,那个人她认识,确切地说,她已将他放在了自己日后会面对敌人中的头位。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一道黑色暗影,那人低着头,袖间隐隐有银光闪烁,那种感觉她极其熟悉,安陆离感觉到她的异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猛地站起了身。 “是他……”他目光紧缩,语气中带着强烈的恨意,唇微微抽动着。 凌月兮转头看安陆离,再回看向巷子里的那道黑影。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