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国战败后,国内的主战派都陷入了恍然,就连国主也整日如坐针毡。果然,不出一个月,燕国便派了使者来幽,传达安九岳的圣旨——罢免幽国国主,将其与另几名主战大臣一同押往燕京拘禁,其余人既往不咎。立丞相为国主,幽国继续每年向燕国纳贡,燕国派兵镇守幽国,保幽国境内平安。 经过章怀瑜一事,东境军中一片大乱,安九岳将与章怀瑜有染的将领纷纷予以处置,并与太后重新拟定了新派往东境军的将领名单。不出半年时间,东境军便恢复了元气,徽州、湖州和青州也在新任官员的治理下重现安定与繁荣。 安九岳终于理解了太后的一片苦心,与太后冰释前嫌。在太后的建议下,他选任贤能,兼听纳谏,常与朝臣论政,虚心听取朝臣意见,轻摇薄赋,发展生产,布德怀柔,重□□刚,很快便赢得朝野间一片称赞。人人都道,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皇帝,治愈了大燕自开国以来渐渐积累的沉疴痼疾,令这历史悠久的中原之国重新焕发了生机。 万昌十二年八月十六,已被封为皇后的李琦年诞下一名皇子。安九岳龙心大悦,太后更是借此时机退居后宫,再也不问朝事,每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凌月兮辞了女官之职,回到府中安心陪伴凌若风和余氏。不少人家听闻此事,都派媒人上门打探,可凌月兮通通回绝了。余氏知道她的心事,便也不曾强求于她,只是常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流泪。 他们凌家,只有这一个女儿,身为父母,他们不求她大富大贵,不求她声名远扬,只希望她能一辈子喜乐无忧。 可她喜欢的那个人,已经成了北国荒原上无法辨认的一具枯骨,成了所有人心中渐渐模糊的一张面孔,成了她此生绝口不提的一个名字。 凌若风和余氏都不知道,女儿这辈子还能不能走出这段阴霾。 这一日,凌月兮陪着余氏在京中有名的首饰店选首饰,两人出店门时,凌月兮一抬眼,便见沈南奚立在对面酒楼的窗口,含笑看着她。 “娘,”凌月兮拉了拉余氏的袖子,“你先带着丫鬟们回去吧,我还有些事。” 余氏看了她一眼,温柔地替她将鬓角碎发别至耳后:“去吧,早些回来。” 凌月兮点点头,目送余氏离去,然后抬头冲沈南奚笑了笑,走进了酒楼。小二将她引至二楼雅间,她环顾四周,发现此处十分清雅。 抬眼看向倚在窗口的男子,雪白深衣外披着玄色外袍,一头黑发随意披散着,越发显得俊美无双。 她似乎,也有很久没有见过沈南奚了。从凌幽关回来,他便升了爵位,成了英景公。 待她走近,他忽然走过来拉住了她,她一惊,便见他低下头,眉眼极是温柔:“这么久不见,难道你不会想我吗?” 凌月兮慌乱地低下头,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那指尖的前端正微微颤抖着抚过她的脉搏。她强迫自己平静下心绪,小声道:“会想的。” 沈南奚又靠近了一步,气息拂上她的脸颊:“我可是每日每夜都在想你,凌月兮,你也会这样想我么?” 凌月兮一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眼前的男子,也曾与她一起历经险恶,他甚至还曾与安陆离一同出征,她实在不忍伤他的心。 沈南奚见她为难,也只是淡淡一笑:“你没想到么?总爱与你抬杠的人,竟这样喜欢你。” 她在心中暗暗摇头,想到了,可那又如何,她到底是无法与他在一起的。 她轻轻一挣,手腕便从他指尖松脱,然后行至窗前,背对着他,看向车水马龙的繁华长街。 “沈南奚,”她背对着他道,“你不该喜欢我的。” 身后的男子快步上前,在她身后问:“为什么?” 她回头,春日绚烂的阳光在秀发上洒下一片金色。 “因为,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酸楚的感觉弥漫了沈南奚的心头和鼻尖,泪水在一瞬间涌了上来,他几乎想开口问“那人是不是我”,却将唇抿成了自嘲而倔强的形状。 “那人……不是我,对吗?” 凌月兮点点头,对上他的目光,那倔强而失望的眼神令她有些茫然。曾几何时,也有一个男子,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她的目光渐渐失焦,心像是飘到了极远处。 “那个人,已被埋葬在凌幽关的战场,他们说,我永远都等不到他了。” 沈南奚的胸口狠狠一震。 凌月兮苦笑一声,泪水夺眶而出:“南奚,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任何人了,你明白吗?” 沈南奚原本想要为自己争取的那股执念,在见到她这样的神情后忽然凝积在了胸口。无法消解也无从宣泄的感情,终于变成了一把利剑,狠狠回刺进他的心。 “南奚,对不起……”凌月兮哭得越来越凶,无数个日夜积蓄的眼泪终于决了堤,“对不起……” 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她则倚着窗,泪水一滴滴垂落在衣襟。日头渐渐西斜,茶也凉了,他们却只沉默着,谁也没有言语。 夜幕降临,小二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问:“国公爷,需要小的为您续茶吗?” “不必了,”凌月兮抬头替他回答,然后转向沈南奚道,“我要回去了。” 雅间内没有掌灯,窗外璀璨的灯火散漫落在沈南奚的侧脸,他身子一颤,抬头道:“这么快就要走么?” 凌月兮微微一笑:“是啊,该走了……你也该回府了,南奚。” 沈南奚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高大的身形几乎要将她笼罩住。 “我竟不知,你是喜欢安陆离的。”他的笑容很苦涩,“当初我曾大言不惭地跟他说,我喜欢的人是你,还让他不要告诉你,因为我要……” 他住了口,没有再往下说,凌月兮红着眼抬头,见他捂着嘴哭了。 “……你们……早就在一起了……是吗?” 凌月兮没有说话。 “原来是我……一直看不明白……”沈南奚神情惨淡道。 凌月兮心中堵得难受,狠下心往外走去,却在擦肩的一瞬被他拉住了手腕。沈南奚转身看她,眼泪一滴滴落下:“你就那么念着他?!哪怕他不在了……你也不愿试着靠近我?” 凌月兮抿了一下唇,低声道:“你我朋友一场,我以为,你会懂我。” 沈南奚凝视着她的双眼,过了很久,他才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懂你……” 她抬起头,眼神坚定:“沈南奚,你也曾与我历经过患难,是我十分珍视的朋友,对于你,我不愿曲意逢迎,不愿面热心冷,所以我不会嫁给你,也不愿你娶一个像我这样的人。” 她说完这句便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看他。 他看着她消失在屏风一角,过了很久才回过神,颤抖着端起桌上一盏凉茶,仰头饮尽。 窗外辉煌的灯火,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竟有些晃眼。他回忆起当年出逃至临潢,初初潜入萧府时那座仿若无人的小院,回忆起在燕京一次又一次的相遇和欢声笑语,回忆起洪州,两人一起踏过的夜色和翻越过的山。 那么多的回忆,不知要过多少年,才可以忘怀。 明明这样喜欢,却还是选择不再强求、不再纠缠,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或许,他宁愿此生都无法释怀,也不愿勉强她一星半点。 他行至窗前,繁华入眼之迹,他却忽然起了念,转身飞快地跑下楼,朝着凌府的方向,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他终于望见了她的背影。 “凌月兮!”他大喊。 凌月兮回过头,见那白衣黑袍、长发披肩的男子急急朝她奔来,有些讶异地停住了步子。 “凌月兮……”沈南奚喘着气,流过泪微微发红的脸露出了笑容,“你放心,以后我不会……不会再每日七八遍地将你挂在心上了。” 凌月兮一愣,点头:“……嗯。” “我会忘记你。” 春夜的长街人头攒动,小儿嬉闹声和摊贩的吆喝声不断传来,经过身边所有人,似乎都带着笑意。 哪怕在悠长的岁月中,每个人心间都曾被烙下伤痕,但时光是不会再回到从前的。 “……嗯。” 她或许也不该,一日七八遍地将那个人挂在心上了。 总有一天她也会……忘记他。 … 第二日,凌若风刚下朝回府,便见凌月兮和余氏在他书房前的院中等着他。余氏沏好了茶,一家三口在书房内谈了将近一个时辰。 之后,凌若风带着凌月兮进宫面圣。当日,凌月兮重新加入暗卫组织。 自从太后退居后宫颐养天年,她手下的暗卫便全都交由安九岳驱策,如今暗卫已然替代了东厂,成为安九岳手中最重要的密探组织。与之前不同的是,每名暗卫都光明正大地拥有了“暗卫身份”,有的甚至还获得了官职,只是规模未有扩大,人数反而变少了。 以凌若风的话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出了乾清宫,凌月兮有些愣神地看着天边晚霞,想起了从小到大最要好的朋友红缨。经过风风雨雨,红缨和安陆离陆续从她的世界消失,而她,终于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世间之事,大抵都是这样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