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农历十一月末,这天上午,天空灰蒙蒙的不见阳光,北风上天入地,从这一个山坳冲到另一个山坳,隔着厚实的土墙都能听见咆哮一般的风声。门窗被风撞得咔哒作响,响过几响,门哐当开了,一阵夹冰带雪的凉气冲进来,戚乐正好探出头,被冲了一头一脸,猛一阵咳嗽。 戚乐血缘上的母亲陈芸一手托着饭菜盘子,背着身把门栓上,快走几步把饭菜放到床头,过去拍她的脊背。 “东东家给咱拿了一袋梨子,我拿梨和枣子炖了羹,可甜了,你就着它喝药。”这位母亲声音里表现出来的状态是忍哭强笑。 戚乐对这具身体的记忆和情感继承得不大完整,听这里的人说话的时候,她得不留神才能明白别人的意思,一旦她认真听讲或回想,那些言语立刻变成陌生而怪异的音调。戚乐这次又忘记把注意力丢掉,所以她完全没懂她这个婆婆说了什么。她乜了眼面前的两碗汤汁,以为是药量变多了,先喝掉熟悉的那一碗,第二碗的味道差点让她把早上吃的饭都吐出来。她不知道治病的药里面还有多少刷新人味觉的东西,这让她开始考虑是否需要下床了。 戚乐来这里一个多星期了,一直窝在床上,她感觉气愤、抑郁、可笑,这三种里面又包含了无数种更具体的情绪,诸如沮丧、挫败、心如死灰之类,她猜如果继续这样,可能会就此病死。或者冻死,床铺和房间并不暖和。或者窒息死,不暖和的被子她盖了至少有三层。 “吃吧,我等会拾掇。”陈芸颤声说道。戚乐听明白了,所以脸上显出一瞬呆愣。母亲心头一酸喉头一哽,怕被她看见眼泪——其实她早就看见但是毫无感想,急忙关门出去。 她对着以灰棕为主色调的食物扒了几筷子,仰起头盲吃几口,感觉在嚼其他生物的呕吐物。 门又开了,打枪似的砰的一声,风卷着雪涌进来,就像是由那一声响炸出来的。她血缘上的弟弟妹妹跳进来:“姐姐姐姐姐——”妹妹从背后捧出一簇花, “这我和球球一起摘的,好看不,给你的。”遭了风雪的雏菊,颓颓唐唐的,有点漂亮意思。 戚乐接过来,随手扔到了桌上。 可能是药及病的缘故,她总能睡着。早几天,她总是饿醒或者冻醒,现在不会了。戚乐翻了个身。可能是要死了。 半夜咳嗽醒,和她一块睡的陈芸也惊醒,起来给她倒热水捶背。过后躺下,她轻轻地拍抚戚乐,小声说:“巧儿,你要好好活着,活得高高兴兴,那点事……你用不着犯痴心,大不了,大不了你就搁咱家过一辈子,你要是想……嫁人,那咱就等等,他们就是说个新鲜,过一阵儿就忘了……行吗?” 戚乐不回话,陈芸也就不说了,过了不知道多久,她觉得是很久了,觉得戚乐已经睡着了,她就悄摸哭了起来。戚乐在黑暗里睁开眼,没出声叹了口气。 第二天风停了,雪花绵绵密密地飘,戚乐的门偶尔开阖,能看见满天满地的棉花团子。有棉花团子看的时候,她就看棉花团子,看不见的时候,她就想象棉花团子,总之是不想自己的事。 从前她的梦总是光怪陆离,来了这里则千篇一律——她回到现代了,喜剧结尾。这使得她每次醒来都非常郁闷。 这个下午,她想着棉花团子睡着了,梦里也在下棉花团子,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中间,面前是很大的湖,雪落在她身上和椅子上,渐渐堆积起来,落在湖里却无踪迹了。她似乎已经坐了一天,她不知道还要坐多久。一个人坐到她旁边,慢慢也变成雪人。 戚乐打了个冷战,醒了。小窗外一片黯淡,又是晚上了。风又呼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