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乔买了一支笔,回到肯德基,把找回的零钱还给于香。 当天晚上,于香让于乔去找小天哥哥,她要和陈家奶奶说会话。在陈奶奶房间的圆桌旁,于香拿出一叠钱来:“我知道没有这点钱,你们也能把乔乔带好。可是你们不收下,我不安心。” 陈奶奶当然拒绝:“小天爸爸总给我钱,小天叔叔和姑姑条件也都不错,我用不着你给钱,快收着!” “奶奶。”她跟小天一样,叫奶奶。“我爸妈不在了,前几年我们条件还行,都没回来看您。就算不是乔乔的生活费,我回来一趟,孝敬您也是应该的。” 陈家奶奶起身,在床头翻腾一会,拿出一个粗布钱包,推到于香面前。“你看看,我们一老一小,平时没有花钱的地方。这些钱都花不完。” 于香打开三折钱包,瞄了一眼,有大几百块,外加几张十块的,长期压在钱包里,异常平整,泛着陈旧的油墨味。 陈老太太接着说:“你这个女婿(丈夫),我没见过几面,不知道人咋样。当年你执意要跟他走,你爸妈也没办法,现在你爸妈不在了,我还是你娘家人。在外面有啥难处,就回来找我……” 于香已经泪流满面,指尖微微发抖。“好,我知道。他……他以前人挺好的……” “听我的,把钱收着。如果闺女下半年要在这边上学,你再给。” 于香不再推让,把钱揣了起来。 陈奶奶微微叹口气:“还不知道你回去要用多少钱。” 于香跟于乔说,她要回老家给姥姥、姥爷上坟,还要去派出所办身份证,很多杂事,让于乔在陈奶奶家等她,开学前来接她。 “每天都要写作业,一天写一点,不能都攒到开学前。” “陈奶奶年纪大了,吃完饭要帮着她收拾碗筷。” “除了陈奶奶和一天哥哥,别人给的东西不要吃,别人要带你玩不要去。还有,女孩子要注意保护自己,衣服盖住的地方,别的男的不能碰。” 停顿一下又说:“如果有人欺负你,要给妈妈打电话——对了,电话!” 于香拿起于乔桌上的作业本,在末页白纸上写了个电话号码,又在前面加了个区号。 “这是爸妈朋友家的电话,你就说你是于香女儿,有什么事她会转告妈妈。” 于乔看了一眼:“你不是说办完事就回来接我吗?” 于香被噎了一下:“万一有急事,找爸爸也可以打这个电话呀!”这电话的区号江苏省南京市。 于乔不太高兴,这丫头,不高兴也不会哭闹,背转身去,面对着墙要睡了。 于香关了灯,刚要开门,听到于乔叫她:“妈,你说开学前来接我,是真的吗?” 于香扶着门,深吸一口气,咬着牙说:“是真的,不到万不得已,妈妈肯定来接你。” ※※※※※※※ 第二天,于乔醒来时,于香已经走了。 这在于乔预料之中,饶是如此,11岁的孩子,第一次离开妈妈,进入完全陌生的环境,仍是巨大挑战。 跟她一样忐忑的,还有陈奶奶和陈一天。 陈奶奶尽心尽力不在话下。她早餐做了鸡蛋,不是水煮鸡蛋,也不是煎鸡蛋,而是太阳蛋。 太阳蛋也是陈一天爱吃的。他也很忐忑,以他对11岁孩子的了解,这个早上,一顿撒泼、打滚儿、哭闹甚至离家出走少不了。但是他跟于香承诺过,要照顾她的女儿,如果首战就丢盔弃甲,就是他没本事。 于乔站在卫生间门口,晨光下看到二人剪影,这次不是妈妈和陈奶奶,而是陈一天和陈奶奶。 两人一个在炸鸡蛋,一个在摆盘。 他们的肢体动作切割了阳光,在于乔看来,像是在电影院最后一排,抬头看到放映窗口画面切换的效果。 破天荒,陈一天跟于乔说话了。这好像是第一次。 “小朋友醒了?!” 于乔手里握着一卷零钱。她早上在床头柜上发现的。 这卷零钱里,有昨天买笔剩下的几块几毛,于香又添了一些,依原样卷成卷,此刻握在她手里,看到陈家祖孙,她才绝了那1%的念想,看来,于香是真的走了。 陈一天审时度势,端着太阳蛋走过来,不远不近地站定,油炸鸡蛋的香味,刚好窜进于乔的鼻子。 “香不香?快洗漱,凉了就不好吃了。” 长腿长脚的少年眼睛盯着于乔,一级警戒,谨防于乔下一秒飙泪。 小姑娘情绪安稳:“谢谢奶奶,谢谢小天哥哥。” 微笑360度无死角,礼貌100分。 1998年,这个国家遭受了洪水洗礼,长江、松花江、嫩江、珠江几大水系纷纷告急,国家领导人也分头行动,出现在各地的抗洪抢险第一线。 整个暑假,电视上常有抗洪抢险的新闻,“百年一遇”“严防死守”“保卫大堤”等字眼时常出现。 这是举国皆知的新闻。也是在这一年,国家下发通知,指出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主要解决国有企业下岗职工的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业问题,还要争取用五年左右时间,初步建立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要求的社会保障体系和就业机制。 洪水来势汹汹,待雨季过去,水位回落,人们重又筑起堤坝、建造房屋,重振精神,生活继续。 可“下岗”这个字眼带来的消沉和无奈,却没有即刻散去。 尤其在东北——这个重工业聚集、产业工人扎堆的区域,下岗带来了家庭的生计苦楚,引发了集体的自我否定,许多人的生活就此颠覆,明天的走向成了未知,平缓的前半生被颠覆…… 于乔的迷茫与此无关,可程度不亚于此。 于乔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 于香在内衣厂上班那一年,认识了于乔的爸爸,也姓于,是厂里新请来的会计,会说韩语。 就在车间女工们暗暗惦记时,于香已经捷足先登,跟于会计私订终身。 在于香与卖梨小贩周旋,并大获全胜后不久,于香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不久,于香辞职,跟于会计奔赴南方。 东北人管山海关以南叫“关里”,当年,“关里人”出现在东北已属罕见,东北人南下更是稀奇。 于香父母一筹莫展,当然是不同意,对于香的对象不了解,对南方不了解,对于香的决定也不了解。可于香心意坚决、动作迅速,秋天到了江苏,隔年就生下了于乔。 于乔被于香养得很随意,有多随意?20岁的女孩子,做其他事情有多随意,带孩子就有多随意。 于会计是江苏人,他回到当地,先后尝试了几样工作,最后干起了个体,做印刷生意。 于香在店里帮忙,于乔就在店里长大。就近上了幼儿园,又就近上了小学,于香做事不惜力,待人真诚,遇事态度积极,爱说爱笑……这些个性也影响了于乔。 ※※※※※※※ 这是于乔第一次离开父母,到了气候、口音、风俗皆异的东北,于香就这么把她交给了两个亲切的陌生人。 可于乔几乎不需要过渡,她适应能力极强。 一方面,于香肯定有事,不可能带她走,也不可能在这陪她,连“开学来接”都是虚妄,她接受了这个事实。 另一方面,未经娇惯,于乔没有公主病,再加上孩子心性,野草一般,落地生根,见风猛长。她大部分时间很安静,对陈奶奶有怯怯的信任和依赖,对19岁的一天哥哥有莫名的崇拜和好奇。 于香走后几天,家里相安无事,于乔只是有点黏着奶奶。奶奶做饭,他在旁边陪着,帮忙递个油、递个锅铲。奶奶出门买菜,她也跟着,帮奶奶提着菜,顺便熟悉周边环境。奶奶偶尔会讲以前的事,讲到于香,她就安静地听着。 陈一天没用一兵一卒,就兑现了对于香的承诺。他又恢复以前的生活,整天闷在自己房里,除了晨跑、吃饭,不怎么出来,话也很少。 家里多出个人来,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 奶奶多了个伴儿,话也多起来,做饭更有兴味:粥、饼、面、饭,翻着花样儿做,陈一天嘴里吃着,耳朵里听着祖孙二人聊天,觉得一老一小俩女人,把日子过新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