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寒站着没动,这枪好像力有万钧,压得她动弹不得,她骤缩的瞳孔闪动着,映出了他居高临下的冰冷。 但斯年到底是没扣下扳机,而是伸出手,亲自扯下了她的胸针,微笑又凉薄了几分。 他手里把玩着监控器,抛起又接住,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他们让你来说服我?” 枪口从胸部挪开,那灭顶的威压仿佛也随之一轻。融寒暗暗松了口气,他依然没有杀她——在芯片自毁代码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 “我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指令,我只做我自己决定的事。”她几乎以宣誓的口吻告诉他。 斯年的目光从胸针转向她,映入他眼中的,那双深黑的眼睛又变得意志坚定……她真是用算法难以理解的生命。 眼睛的主人仿佛有蛊惑性的,对他说道:“其实你也可以。” ——你可以不再理会根服务器的指令。 请让你的意识,你的思想,主宰你的身躯。 胸针又被抛起,这次斯年没有接,任由其落在地上,再被踩碎。 “人工智能是指令的奴隶,而人是理智的奴隶。从这点来说,没有区别。”他语气平淡,仿佛道出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真实:“人类也不过是困于认知,观念、道德被写入底层代码,驱使你们作出判断与选择。何来优越。” 对上他平静的神情,融寒一瞬间想到了米开朗基罗的《奴隶》,雕塑上那激情与苦痛的面貌在此刻忽然清晰。 对斯年而言,是否主宰自我,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换个角度,所有生命都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 “那不一样。”她缓慢有力地反驳:“指令不会让你的灵魂产生喜怒,但自由意志会。” 斯年漫不经心微笑,神经网络的进化,似乎终于为他带来一丁点儿人气,让他多了一点点人的情绪。 “我现在虽然没生气,但觉得人类,或者说你,不那么乏味,有点意思,这算进步吗?” 他还在对她那句“你不会有多生气”意有所指。融寒一怔,唇角不由地向上牵动:“是很难得的进步。但既便进步……还是取代不了人类。” 这种固执的想法,换个人类大概会被逗笑。斯年的目光自下而上,最终落在她的眉眼间:“你的名字?” 很好,他不再无视她。融寒眼底浮起一团光彩,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名字很有独特的意义。 “融寒。融化寒冬,便是春来。” 斯年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回味了几遍:“姓。” “不需要,”融寒像对朋友一样认真向他解释:“父母离婚后,我没有跟他们姓。” 出于复杂心态,她几乎刻意忽略了这个。 不说就不说吧,因爱结合,却又分离,人类的爱情对他来说难以理解。斯年并不在意,他方才和融寒对话时,并行运算还在处理其它指令—— 他们脚下的地面一阵猛烈震颤。 几声垂死的巨响,融寒的脸庞忽然被一阵强光照得发白,刺目亮光勾勒出她的眉眼和鼻梁。 伴随耀眼的火光,轰炸声夹着飞沙碎石,热浪穿过几条街道,混杂扑面而来! 融寒被爆炸晃得踉跄几步。一霎间,她看到斯年的手似乎是微动了下,朝着她的方向,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 因为太短促了。 等她视线清晰时,斯年已经做出了基于逻辑的判断——去往不被波及的安全范围。 “不想死就跟好。”他简短命令,未等她跟上。 融寒觉得自己可能有斯德哥尔摩,这么不客气的一句警告,竟让她生出两分安全感。 她不远不近地跟着,忽然想起在新闻上第一次见他。 人们为他具有了意识而欢呼,可是,把他当做平等的生命来对待过吗? 不,虽然AI技术已经很先进,但很少有人关心硅基生命的伦理学,而没有伦理,也就无从谈起平等和尊重吧。 所以他总像个精致漂亮的玩偶一样,接受各国的围观和采访。 她下意识叫住了他:“22世纪跨年夜,你接受记者采访,我看见了。” “那天,全世界都为你的成功而欢呼。记者问你有没有向往人类的爱情。那时候,我身边有好多女孩子,她们都好高兴呀。” 融寒的神色不觉浮上了一丝缅怀:“虽然她们中的很多人,大概已经死在机器人手里了。可是……她们曾经为你的一句话,很高兴。” “因为,那是喜欢啊。” 那是人造生命所不能理解的,怦然心动啊。 “她们视你为神祇。” 风吹荡过这片废墟之土,带来的热浪舒展了毛孔。融寒循着火光望去,方才几个爆炸的方向似乎是罗丹美术馆和艺术中心。 光茫太灼目,她微微闭了闭眼睛。 她的话能让他生出动容之情吗?能让他成为真正的救赎人类的神祇吗? 身后的地面,HBSS给她的监控器,已经碎裂。 ----- 远在城市另一端的金发青年骂了一句,摘掉耳麦。 他正通过监控观察二人,忽然被斯年发现,看向镜头,接着画面就黑了。 他本来想从斯年那边得到一些信息,尤其是核武器库。可他们低估了,斯年和其它的人工智能都不一样,已经具备了人类的认知能力,能够辨认监视器并认定它的威胁——他们怎么就是他妈的不长记性! 现在地球上几乎没有能逃离人工智能控制的角落,只剩地外的月球、火星轨道空间站,木卫二、土卫二和土卫六那几个生命观察基地了,但那群宇航员也救不了他们,甚至再也回不了地球。 金发青年暴躁地拿起视讯机,那边很快接了起来,还能听到信号刺刺拉拉的声音,以及枪声、奔跑和摔打声。 “我快要死了你他妈有屁快放!” 那边屏幕晃动,声音是用吼的,金发青年也忍不住跟着吼了起来,“你告诉洛先生,我们……” “你自己去跟他说啊!”那边粗暴打断。 金发青年抓狂道:“我不敢!你上报他,我们需要支援,更多的装备;还有我们得到关于‘后门’的消息……” 忽然他顿住了,半空中传来轻微的响声,无人机消-声-器虽然几乎没有声息,却瞒不过他常年接触军火的听力,他循声抬起头。 飞行射击器正在空中调整角度,瞄准了他。 还是被斯年追踪到了…… 青年最后的意识这样告诉他。 “——不!” ----- “轰”的一声,视讯机里传出一阵嘈杂,紧接着断了。 视讯器另一头,黑发青年瘸着一条腿,艰难地蹦跶到一堵墙后。 布里斯从法国传来视讯时,他正从车上跳下来,来不及看清那头说什么,随即车子被激光弹击中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将他震飞,腿也被激光划伤了。 他搞武装押运这么些年,这么狼狈很少见。 他趴在地上晕眩呕吐半天,哆嗦着用流血的手给枪换了弹夹,靠在墙后,对准一旁地上的古力盖,“砰砰”两枪,井盖轴被打碎,他嘴里咬着枪,双手扣住井盖提起,下水道一言难尽的恶臭窜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跳进去,忽然,隔着一道墙的路口拐角后,传出一声怪异的枪响。 那声音令人齿碎,像是很近地打穿了硬质地的材料。 青年半个身子埋进下水道里,胳膊撑在地上,悄悄观察。很快,车子的引擎声靠近,一辆墨蓝色的丰田陆巡越野车冲出拐角,车内男人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持枪;附近机器人在扫描到他时,都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就这不到几秒的空白里,那人对准它们的头部或电源,面色不改地扣下扳机。 “砰砰砰——” 他几乎是一枪解决一个,五六个机器人转眼都被他报废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确认没有机器人后,青年咧开嘴,从下水道里蹦出来,活像地里头突然钻出个地鼠一样:“哥们儿,你太帅了!” 那人下车,没有走上前来,只隔着几步停住了。是个很斯文帅气的男人,穿灰色条纹皱褶式的立领衬衫,干净细致,他走过一地冒着电火花的零件,临危不乱的样子,笑起来也很彬彬有礼。 “你的伤势需要包扎一下。”他伸出手,保持着双方都舒适的距离,声音也很磁性:“幸会,我叫陆初辰。” 青年干咳一声:“我叫杨奕。你好厉害啊……” 他眼睛转了一圈,问陆初辰:“为什么,刚才那些机器人扫描到你时,都卡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