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见识不少,上海滩的浮华,北平的厚重,津城的鱼龙,江南的富态,塞外的豪气,当然,还有滇西的崇山峻岭。 我有自知之明,在苗寨里生杀予夺的土皇帝,在外面根本没人在乎,别人客客气气的尊称一声木少爷,或是纯属客套,或是为了我口袋里的钱。 我有过很多女人,多到记不起她们各自的名字样貌,甚至说不上来当初追求她们的原因,多是一时兴起,酒桌上的打赌玩笑。读书时结识的几个女同学,当时倒还真动心了,但是明知不可能,再后来也就不那么上心了。她们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恋慕的优点,只是我当年太年轻,见识的太少而已。回到老家,那些为我生儿育女的女人,我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她们对我大概也是这样的,生下孩子以后,她们也走了。 我不情愿,却无法推辞接下父亲手里的家业,为寨子里的老老少少的生计奔波,生活如我料想一般黯淡,沉寂,死水一般。当年我反抗父亲把我束缚在穷乡僻壤当寨主的意志,逃跑,绝食,直到他把账本摔在我面前,吼道,“你嫌弃这个家,可你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开销都是这个家负担的!”,我再也没有逃避的理由了,我注定和这个家,这个山寨绑在一起。 你被带到我面前时,我差点没看出你是女的,当时的你狼狈极了,我也是看到你有利用价值才坐下来和你谈条件,说真的,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尽管能看出你在拼命克制情绪。你的右眼是假的,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但是不屑询问,因为它和你狼狈的样子般配的很,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我不知道为什么答应了你得寸进尺的条件,要知道,就算我急需懂洋文的人,也不是非你不可,你和你的家人性命可攥在我手里呢,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讨价还价!可我竟然答应了,大概是太无聊的缘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自来熟似的接手了繁杂的文书事务,得体的让我挑不出毛病,也进一步引起我对你的兴趣。你不打扮,穿不起眼的旧衣服,倒也干净整齐,渐渐的,我每次交际都需要你出席,你的应对给我赚了不少面子,有你在,我心里就踏实一些。从那时起,我就把你当作自己人了,像苗寨里的一草一木一样,属于我的。 可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你不是草木石瓦,以你的能力不会在我这里屈居太久,把你硬留在身边不是做不到,只是我不想那样,太卑鄙的事,我还是不愿做的。 那天我其实只是试探你,哪里有人会在鸡舍里随口和人提亲的?你若拒绝,我也不会怎么样,谁知你却答应了。对于我来说,那是意外之喜。你的样子还是那么顺从恭敬,有种委曲求全的意味在里面,你一直怕我,我知道的。嫁给我,我以为至少能让你少些害怕,多些安全感的。 成亲那天你和往日一般的从容,我的心里竟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这是从没有过的感受。那晚,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瞧你,原来你很漂亮,就算少了一只眼睛,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看见你的脸红了,不是胭脂,是未经人事的羞涩,我居然有幸做你第一个男人。我心底涌起了一股少久违的年时的欣喜和激动。你一直在抖,我知道你还是害怕,我已经尽量的轻手轻脚,可是还是弄痛了你。那夜,我很幸福,却不知道你的感受。 我以为以后的相处,我们之间会渐渐亲密起来,融合为一体,然后生儿育女,守着共同的家园。我虽然出身不开化的边城异族,但累世的经营,从小的培养,见识学识,相貌举止都不比外面大户人家的年轻人差。可我很清楚,你从来就没爱上过我,甚至连一丝喜欢都没有。成亲以后,我为你花的心思,你并不是看不出来,只是装糊涂。我没想到,接下来几年的同床共枕,和第一次没有什么不同,哪怕我们亲密无间的时候,你的心也从不曾向我敞开过,我们中间总有一道无形的墙。 曾经有很多次,我差点就忍不住抓着你的肩膀逼问,你到底在怕什么!你不是笨人,怎会看不出我对你的善意,若你不信任我,当初为什么答应下来?你这个女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看不透你,这让我不安,懊恼,甚至害怕。可每次看到你明明不喜欢,害怕着,却强迫自己迎合我的时候,我的心就怎么都硬不起来了。你为什么不对我明说呢,你不喜欢,我便不什么都不做,安安静静的躺在你身边听你说话就好了,你以为我会强迫你吗?你从来没想过去了解我,走进我的心里去,你总是那么清醒得体,好想你的脑子里有锁一样,总是严严实实的把真实的你锁起来。我选择不触碰你的锁,我怕你眼里仅剩的温柔化作无边戾气,我替你守着,直到你想改变的那天。 我渐渐明白,和你在一起是对你的折磨,所以后来我很少在你那留宿了。你大概以为我去找其他女人了,毕竟在我的地盘,漂亮女人有的是。我有时在书房里看你的手稿,或是思考你白天说过的话。我知道你以前遭遇过很多磨难,大抵永远不会对旁人说,我也不忍去揭你的伤疤。我们不是夫妻吗?算了,我也从来没有把心里压着的那些事和你说过,只要我还能扛得住。我们真是一对奇怪的伴侣,缄默而有默契,或许这就够了,我不应该要求太多。我也常笑自己傻,当年的一句戏言成了真,反倒把我困住不堪其扰,情之一字,不知从何而起,一往而深,万没想到我这薄情冷血之人,一日情根深种,陷进去就难以自拔。而这个让我日夜牵挂的女人只有一只眼,对我不冷不热。 如果不是时局太动荡,世道太无常,我真想和你多待几年。尽管失望,但是我仍然看到一线希望,这几年,你虽然和我有隔阂,但是这道墙在渐渐消融,至少夕阳下竹楼上,看着孩子们嬉戏打闹时,你不介意我从后面抱着你,甚至时不时的转头对我温语笑颜,你的笑容真的很温暖,你是我的家。我真希望时光停留在那一刻,直到永远。你也渐渐对我说些亲热的话,每句我都记得。有一次,你突然没头没脑的对我说,这山大王长得倒秀气,我差点愣住,一度没意识到你在说我。你至少是不讨厌我的啊,为什么不再近一步呢?我曾一度狂热的想和你有孩子,哪怕一个也好,你那么喜欢孩子,把他们管教的头头是道,一定是个好母亲,有了孩子你不会抛下他自己离开的。可我始终没能如愿。 临走的那个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并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害怕面对你,又不得不当面交代后事。对不起,我知道这个决定很自私,如果有其它选择的话,我一定不会离开你,但我知道,如今世道,即使我在你身边也不见得能保护的了你。那晚你说了很多话,从我们成亲以来你第一次顶撞我,反驳我,我心里却很高兴,你为我担心,替我考虑,那些想法不是一时半刻能想到的,你到底是承认我们是一体的,别管初衷是不是纯粹,对我都不重要。我知道你本不应该负担起原本属于我的责任,你不是他们的亲人,族人,几年前他们是连人带货把你掠来的劫匪强盗,那几个管你叫妈的孩子没一个是你生的,凭什么要求你保护抚养他们,你和他们的父亲并没有很深的感情。。。可我实在没有其它人可以托付了,我这一辈子都欠你的,还不清。 我依稀记得,那晚你紧紧的抱着我,眼泪流了一夜。我很开心,也很难过,和开心一样多的难过,以前在北平读书时听过几个婉约派的学友念叨过爱别离求不得什么的,当时还笑话人家小儿女态,无病呻吟,现在倒觉得这几个字有千斤重,字字诛心,最后化作一腔恨意怨这世道太残忍。不知道那晚你会不会有孩子,其实我已经不想你再增加拖累了,尽管之前,我是那么想要一个你和我的孩子,他会成为我与你永远的联系,无论聚散生死,都无法改变。可现在我情愿你渐渐忘了我,我不过是打劫你的山贼,再后来是要挟你的上司,强娶你的山大王。我什么都不是,可你要好好的活下去,找个你喜欢也配得上你的好人,过下半辈子。 我的钢笔快没墨水了,先写到这里吧。战事不利,下一次冲锋轮到我们营了,不知道我们今生还能不能再相见,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亲自去你家乡,绚丽繁华的姑苏城走一遭,若有缘相遇,我便向你求婚,你的眼睛一定比江南的春天还美。 民国三十六年冬 夫木敬于锦州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