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少爷一去不返,开始时还有几封电报报平安,47年以后就彻底没了音信。她靠着以前积攒的人脉继续做生意,也为别人的生意牵线搭桥,充当翻译,只要能赚钱,她什么都干。她结结实实的体会到了木少爷当年的艰难,却越来越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咬牙熬下去的理由,山寨不是自己的,手下不是自己的,连管自己叫妈的孩子们也不是自己的,养活这一寨子的人太难了,太难了,她说话又不像木少爷本人那样好使,说句难听的,木少爷叫他们去死他们眼都不会眨一下,可换个人试试,那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到了49年,她已经看清了局势,生意也没的可做。以往兵荒马乱的年月,长官们忙着争地盘,底下暗流涌动也没人管,如今谁执牛耳已经是明摆着的事,飞鸟归林狡兔藏窟,各想各的出路,那还有人有心思做生意,钱能比命重要? 可她怎么跑?身后一群的家人,山寨里的族人和管她叫了好几年妈的孩子们,尾大不掉。多少个夜晚,她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疲惫至极却无法成眠。无法喊出却快要冲破胸膛的嘶喊, 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那笔款子明天能不能到? 他们会不会不守约定用法币结算? 如果真是那样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能信任谁,谁愿意为我卖命? 我能依靠谁? 明天这里还是李长官的地盘吗? 。。。 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 明天太阳照样升起, 我宁愿黑夜长些。 当人极端无助时便会求助神明。她甚至私下里找过寨子里的巫师,她不在乎在一个不明底细的人面前流露对山寨前途的不安和无助,现在的情势下,山寨族人对她的信任并非发自内心,而是别无选择,谁愿意接下这个责任再好不过了,她也可以解脱了,毕竟一个懂洋文能写会算的年轻女人在当时还是容易找到出路的。于是她和巫师有了如下对话,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交流,巫师不会说官话,他们只能通过文字进行简单的问答。 问:木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答:无解。 问:他还活着吗? 答:你问过了。 长长的沉默。。。 问:会变天吗? 答:你不该问。 问:我该怎么办? 答:山有间,人为径。 她已经失去耐心和对面前神秘人士的敬畏,甚至忘了巫蛊不分家,这个传言中玩弄各种毒虫于指掌的人物得罪不得的禁忌。她没想到万般无奈下求助号称与神沟通的人,得到的竟然是这种毫无意义的空玄答案,枉费族人多年来对他的供养和顶礼膜拜! 在她即将转身离开时,巫师突然接了下文。 巫:你想走自可走。你的身上没有蛊,无需解。 她瞪大眼睛看向巫师,显然这不是她期待的答案,却透露了差点成真的凶险。 原来每个和土司族长同房的女子都会被种蛊,用这种办法来确认血统,不然按照苗家走婚的风俗是无法确定孩子父亲的,木少爷当年也没有把那些给他生儿育女的女子都娶回来,还是按照走婚的传统,生了孩子愿意嫁的才娶进门。普通苗人家里没有这种顾虑,因为孩子的父亲是谁不重要,每个孩子都是在母亲家里由舅舅抚养长大的,某种意义上舅舅取代了父亲的位置。 她的身上没有蛊,先是松了一口气,木少爷没有用蛊来控制自己,而后她忽然想到,是不是他也没打算让自己怀孕?联想到结婚几年,她的肚子从没有过动静,难道从一开始就是纯粹的利用吗,他娶她就为了让她替自己留下照顾这一大家子和山寨?想到这,她猛然站起身,径直走出巫师的竹楼。 她气冲冲的往自己的院子走,如果不是怕人听见,她早就破口大骂,这神鬼也是看人下菜碟,有事指不上!和那军阀有什么区别?到这个光景,她也不在乎有没有被下蛊,死了倒干净,再用不着操心着一大帮子人的活路,掘地三尺低三下四挖那没有指望的活路。上上下下的人都眼巴巴盯着她,可她去指望谁呢?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啊。她心里忽然一股火窜上来,停下不走了,调转回头,再次返回巫师的竹楼,全然没有初次的忐忑和恭敬。 连门也不敲,她粗暴的推门,推不开就砸,巫师脸色颇为不悦的开了门。 “把下蛊的本事教给我”,她连铺垫都省了,面无表情的仰着下巴对着那阴险莫测的人物。对方连想都没想就要关门,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和火气,用更大的力气撑开,直视着对方惊讶而暴怒的目光,丝毫不惧这个谈笑间让人生不如死的邪神。“我要你下蛊的本事,我没路可走了”,她以说一不二的口气命令道。巫师被逼的无奈,用极不熟练的官话吐出几个字,“不!你不行!”,说罢用力挥手,向她下最后通牒。 她抱着肩膀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对着巫师说,“明天,我去跟他们说,你不想让他们活”,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走,没有一丝犹豫。忽然她脚前出现了一大团密密麻麻纠结缠绕的蛇,她从小就不怕蛇,抬腿就要迈过,忽然身后一声暴和,“站住!”。她收起迈出的腿,顺势转身,巫师黝黑干瘦的脸上隐隐发红,想必是动了真怒。她没再挑衅,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上了竹楼最高的一层,一个像阁楼一样的小亭子。 巫师示意她坐下,自己在一个阴暗角落里翻出一个又小又旧的瓦罐,然后走过来摆在她面前。他一言不发,熟练的摆弄着瓦罐,是不是用阴厉的眸子瞟她几眼,不动声色的放出一只小□□一样的怪东西。她虽然坚持坐着一动不动,其实这会心里也是极为不安,刚才发号施令的气势少了一半,然而想想管她叫妈的孩子们和依旧无路可走的现实,她的心就平静多了。巫师之前其实是给她留了余地,她没有理由逼他为自己效劳,可是一想到事关整个寨子的生死存亡,实在没有办法袖手旁观,独自离去。她可以一个人活下去,可是从那之后午夜梦回,大概逃不脱良心谴责,一生的污点。这世道,活下去已经够难了,与其日夜受良心折磨,还不如赌一把,大不了一起死。 那□□向她缓慢爬过去,渐渐爬上她的腿,腰,胸口,马上就要到没有衣服覆盖的颈上,她忍不住浑身哆嗦,不知这是巫师考验她胆量的手段还是纯粹想让她知难而退,或是教训她的不逊,她脸上的肌肉也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起来,可是不知哪来的勇气和骨子里的固执,让她还是稳稳坐在巫师面前,一动不动。 这下,轮到巫师脸上开始露出惊讶的表情,那个恶心的小东西在她耳朵上停住了,她感觉耳朵被扎了一下似的,不怎么疼,但是非常害怕。她确定那个有毒的怪物咬了她,并且出血了,可能自己已经中了蛊,可是再后悔也晚了,现在自己已经没有和巫师讨价还价的资格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她心里自嘲着,看来自己还是太嫩了,不自量力。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会冒这样的风险呢?自己何尝有过选择。 在她以为巫师要开口要挟她时,对方却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巫师以及其古怪的强调自言自语说道,“你被蛊神认可了,怎么可能。。。”。她心里想着另外一回事,自己和这可怕恶心的蛊从此密不可分了,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巫师没再说话,而是利索的收起那个□□,一并将瓦罐物归原处。当他再次走过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小瓶子。巫师言简意赅的对她说了这个瓶子里粉末的用法,然后挥手示意她赶紧关滚出去。 她对于巫师的无理毫不在意,依旧坐在对面,眼神平静入水,沉声道,“我会走。你不问我对谁用蛊吗?”。巫师越发不耐烦,只是用手势表示不屑。她站起身来,俯视巫师,咬着牙问,“我的解药呢?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巫师惊讶的抬起头,特意咬字说道,“解药,你不用”。她盯着巫师一会,终于直起身,小心翼翼的拿着那只小瓷瓶下了楼。其实她心里始终也没闹清楚,巫师的意思是她没中蛊不需要解药还是她等不到发作的那天,但是她在乎不了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