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听着这干脆利落的回答,沐相看着女儿,眼眸微微眯着,过了许久,方才舒然一笑:“萦萦,你能这么想,爹很高兴。” 孙氏知道他们父女二人心意已定,再不可回转,重重地叹了口气。 沐萦之十三岁时,孙氏就为她张罗起了婚事,择来选去,挑中了南安侯府的小公子裴云修。 裴云修比沐萦之大两岁,是个清骨文质的翩翩少年,在京城中颇有才名。 两家大人换过口风之后,便在元夕灯会上安排两人见了一次。灯会第二日,裴府就差了媒人上门。 才子佳人,本是良配。 这门亲事,裴家满意,沐家满意,京城里亦是人见人赞。 偏生老天不作美,没多久萦萦就病了。 那病来得凶猛,太医都说萦萦熬不过了,沐相不信冲喜之说,生怕裴家照顾不好病恹恹的女儿,果断回话去裴家退了亲,此后到处求医问药给萦萦治病。后来病缓了,裴家又来相问,沐相和孙氏俱想着把萦萦身子养好些了再嫁,然而,多少人参灵芝吃下去都没用,萦萦的身子始终是那个样子,虽不太坏,却总不见好,眼见得年纪渐渐大了。 十七岁,在京城贵女中算是十足的老姑娘,出色一点的公子哥儿都已经定亲了,除了裴云修。 孙氏一琢磨,裴家莫不是还在等萦萦? 这不是没可能的。 萦萦生得极美,三年前在上元灯会露了一面,便被少年郎们追捧为京城第一美人。 孙氏越琢磨越觉得肯定,越想越觉得满意。她觉得裴云修对萦萦痴情,萦萦嫁过去不会吃苦,此时的沐相,其实觉得裴云修配不上萦萦,但到底不算差,终是同意了孙氏的想法。 孙氏得了他的首肯,便琢磨着找机会给裴家暗示一下。她还没行动呢,萦萦竟然说不嫁了。 沐相道:“南安侯不过在朝中挂个虚职,裴氏一门中,裴云修的确算是出众的,但他并无治世之才,吟风弄月尚可,实在难堪大用,配不上我家萦萦。” 孙氏心里窝着气,“什么治世之才,家里有你这个能人不就行了?” “妇人之见。” “老爷说得是,我是妇人之见。我只知道萦萦自小就身子不好,缺的就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孙氏这番话,似乎撞破了沐相心中那一点不愿接出来的小心思。沐相从前是个穷秀才,靠着科举一路升官,到如今做了人人敬畏的左相,但左相之上还有右相。如今沐府虽然显赫,但谁也不知道这显赫能维持多久,爹自然是希望找一个对他有助力的女婿。 沐萦之前世便知道沐相的心思,因此在沐相反对她嫁给裴云修时一意孤行,认为爹贪恋权势,反而更加欣赏裴云修的清高。现在想来,爹的眼光果然老辣,将裴云修的弱点看得分明。 更何况,重活一世,她将权势二字看得更加分明。 若不是爹贪慕权势,她哪里吃得起比银子还值钱的燕窝?若不是爹贪慕权势,宫里的御医又岂会给她诊脉治病? 若她生在寻常百姓之家,只怕早早地就做了别人口中的“短命鬼”。 上辈子也正是因为爹失了势,她才会被任人宰割。 哪怕她不会攀附权势,但绝不会再瞧不起追逐权势的人。 “知冷知热又如何?娘,正是因为我体弱,才更应寻个可依托之人。倘若夫君不立,遇到霸道的婆家,女儿又该如何自处?” “有你爹在,谁敢霸道?” “正是因为家中有爹,娘方可过上舒心日子,女儿如今有爹的庇护,那将来呢?如今相府显赫,都是因为爹在用心维持,将来相府有所差池,女儿能庇护爹娘吗?” 孙氏哑然,沐相听得妻女的争执,忽然大笑起来,“说得好啊!不愧是我的女儿,竟能想得如此通透。萦萦若是男儿身,亦是宰相之才。” “爹又在笑话我了。” “不,这都是爹的肺腑之言。”沐相的目光忽而沉凝下来。 沐相共有五子,虽从小就延请名师大儒为教习,却始终平平无奇。即使是萦萦的两位嫡兄从小在沐相身边长大,也远不及沐相年轻的时候。 沐萦之见此刻沐相的神情,知道爹又在为兄长们烦忧,只是敛眉不语。 “此事就这么办吧,南安侯府若再来问,夫人随意找个由头回了就是。” 听到沐相终于有了决断,沐萦之不禁大喜过望。 孙氏知道沐相自来说一不二,听到这话只得应声称是,领着沐萦之心情复杂退出书房。她当然知道南安侯府的门第配不上沐萦之,可沐萦之素来体弱,与相府相当的门楣,谁家愿意娶这么一个病秧子回去做宗妇? 她有心训沐萦之几句,可看到沐萦之脸上情不自禁的微笑,忽然又心软了。 她的萦萦,已经许久没这么笑过了。 “娘,您别愁眉苦脸的了,我不嫁人,一辈子留在相府里侍奉爹娘不好吗?”沐萦之察觉到了孙氏的失落,挽着孙氏撒起娇来。 孙氏素来疼她,被她一磨自是消了气。 母女俩一路说着便回了正院。 此时正院里,沐相的妾室和庶女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左相为人风流,府中有一妻四妾。 孙氏是乡绅家的小娘子,沐相只是个穷秀才,在乡绅办的家塾里赚些纸笔费。后来帮着乡绅出主意解决了几桩麻烦事,乡绅见他不似池中之物,便出钱助他赶考,还把家里一个庶女许给他。也算这乡绅有眼光,沐相苦读了三年,一朝赶考便中了举人,随后又中了进士。孙氏嫁给沐相二十年,从秀才娘子成了举人娘子,从举人娘子变成了进士娘子,从知县太太成了知府太太,从知府太太变成了侍郎夫人,最后成钦定一品诰命夫人。 她没读过多少书,性子和软,从来都是以夫为纲。沐相要纳妾,她就帮着张罗,小妾有了身孕,她也帮着张罗,相府里庶子庶女接二连三的出生。 旁人都夸孙氏大度,孙氏心里却是门儿清。 沐相的性子她最清楚,风流归风流,却只走下三路不走上三路,这些娇花美妾在他眼里就跟他手里捧着的那副画一样,他想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玩玩,若是不安分,他随时可以把画撕了。 早些年有个小妾自恃年轻貌美得宠,不去给孙氏请安,沐相得知此事,当场就差人将那小妾从房里拖出去卖进窑子了。经此一事,别的小妾都清楚了自己的斤两,便是再得宠,也不敢在孙氏面前拿乔。 孙氏当然不会觉得是沐相对自己有多宠爱,情啊爱的这些词压根就跟沐相没什么关系,他要的是后宅安宁,孙氏只消做一个贤妻,把后宅打理得妥妥当当,就能一直守住这个位子。 当下四个妾室并三个庶女都站在孙氏和沐萦之跟前,依次上前问安。 “都坐下吧,老爷那里得了些好茶,分了些过来,我点了一壶,你们也品品。”孙氏道。 “多谢夫人。”只饮了一口,便都欢喜起来,“是今年新出的龙井啊。” 沐萦之淡淡一笑,却没有跟着饮茶。 方才在沐相那里喝,才是真正的西湖龙井,那口井乃是葛洪从前炼仙丹的地方,大旱不涸,井里只有一株茶树,每年统共能采两斤茶,今日进京,一半送进宫里,另一半直接送进了相府。现下孙氏拿出来品的茶,虽也是上等龙井,却都只是西湖边的茶树上采摘的,并非龙井之中的茶。 如今正是沐相权势最盛的时候,沐萦之有幸回到此时,决计不能再将一手好牌打烂。 “萦姐姐在想什么呢?怎么不喝茶?” 坐在沐萦之身边的少女,轻轻戳了戳沐萦之的胳膊,等她回过头,便娇娇软软喊了她一声。 “三妹,好久不见了。”喊她的人是沐府的三姑娘沐静妍,她今年刚十二岁,虽是姨娘养大的姑娘,但天真烂漫,沐萦之素来喜欢她,待她也比其他庶兄妹亲切许多。 “就是好久没看到了,”沐静妍嘟着嘴,“前阵子听说姐姐病了,一直想去看姐姐,就是夫人说姐姐需要静养。” “前些日子是不太好,也是开春了才好了许多。” 沐静妍忽然凑近了些,小声说:“萦姐姐,我听说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出府?” “不错。”沐萦之看着沐静妍小心翼翼的模样,便猜到了七八分。 果然,沐静妍立马央求道:“好姐姐,你明儿出府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 沐府之中,能够随意出入府邸的,除了几位公子,便只有嫡女沐萦之。 她身娇体弱,大多数时候都呆在屋里,府中却一直备着她的马车,偶尔精神好了想出门,孙氏自然不会拘着她,何况有沐相的疼爱,孙氏便是想拘,也压根拘不住她。但府里的庶女就没这个待遇了,要想出门,只能等着去庙里或者宴请的时候。 “二妹出门也不会去逛铺子,你跟着也是无趣。” 听到这个声音,沐萦之的神色微微一凛。 因为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庶姐、白泽前世的娘子沐静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