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城里近日出了个大新闻,当朝礼部尚书赵子洲赵大人府上失踪十三年的大小姐,被重新找回来了。既是重新找回来,自然就要牵扯出当年究竟如何失踪,以及失踪背后的一系列事故以及隐秘传闻。一时之间,赵家这位大小姐成为京都百姓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谈资。 作为话题中心的容清,此时正站在赵府内院的厅堂之上。 自从半柱香之前赵子洲简单介绍了容清即将回归赵家的事项,整个大厅内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静默当中。 此处厅堂原是赵子洲待客所用,除非同僚下属拜访,向来鲜少有人踏足。今日因为赵子洲发话召集说有要是相商,整个赵府里但凡数得着的主子全赶了来,各自带着丫鬟婆子,一时竟将厅堂内站得满满当当。而等到赵子洲将话说完,各色或敌视,或探究,或惊疑不定,或情难自已的视线便纷纷集中到容清身上。 趁着别人各怀心思打量自己的功夫,容清也借着面具的遮掩将对方细细看了一遍。整整十三年过去,即便是当初备受赵子洲宠爱,能在赵府里头横着走的二夫人柳漪漪也从眼角生出细纹变了模样,其余众人对于容清来说更是十分陌生。 她的视线清冷淡漠,缓慢的从这一张张居心不明神态各异的脸庞上扫过,最后停在斜上方那个完全出乎意料,却又熟悉至极的人影身上——那是自她离开后赵府新增的三夫人,方才众人进来时容清听见有丫鬟这般称呼她。只是对于容清来说,十三年前,她还有另一个身份。 “春吟。”容清轻声唤道。 春吟,如今的赵府三夫人攥紧帕子抖了抖,通红的眼眶中盈满泪水,那张因为太过熟悉因而几乎不曾改变的脸上有激动,有欣喜,然而更多的,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尴尬和羞愧。容清这一声唤出去,她眼中的热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来,分开人群跪到容清脚边,神色仓惶泣不成声: “小姐,小姐你回来了,过了这么多年,小姐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小姐你一定不会有事的,苍天有眼,若能看见你如今平安无事的模样,夫人九泉之下也该明目安息了……” 容清转身退开两步,没受她这份大礼,同时示意绿水将她扶起来:“你如今已经是赵府的三夫人,实在不该再跪我的,即便相见,也该是我向你见礼才是。” 三夫人连连摇头,泪珠儿四处飞溅,脸上的羞惭之色愈发明显:“我不敢……小姐,我不是,我不是故意要……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 “好啦好啦,”就当场面愈发不可收拾时,人群中有人开口道:“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谁都不比自家亲,什么行礼不行礼的,这么见外作甚。你就是烛歌家的容清吧,来来来,一晃眼都是大姑娘了,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说话的这位是赵府的老夫人,也就是赵子洲的母亲。赵子洲出生于大庆国南部沿海的一处偏远渔村,生父在他年幼时出海打渔,因为风暴再没能回到岸上。赵母是一介女流,按照渔村的规矩连船都不能碰,却靠着在退潮的滩涂里捡拾贝壳鱼虾,硬生生将赵子洲拉扯长大。之后为了给儿子搏一个读书的机会,卖身到当地唯一一户秀才家充当杂使仆役,由此赵子洲才能在秀才开的学堂角落里获得一席之地。 赵母的奴籍,早在赵子洲十七岁考中举人之时,便由那秀才亲自销除了。之后赵子洲遇到烛歌,二人两心相悦结为夫妻,再之后烛歌便陪着他前往延康城谋取功名业绩。最初那几年,因为朝中局势动荡、为官根基尚浅等种种因由,赵子洲一直没有将赵母接到身边,除了每到逢年过节烛歌都会给赵母寄送大笔银钞补品,直到容清三岁离开赵府之时,她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位祖母。 容清朝着不断向她招手的老夫人走过去,同时再次将对方细细打量一遍。 这位老夫人算来也不过将将五十岁年纪,或许是因为年轻时操劳过重的缘故,脸上褶皱极深,显得比实际年纪要苍老许多。 她此时端坐在厅堂正中央,奴仆簇拥鬟婢相绕,石青色的福寿团纹小褂辉光耀眼,衣袍袖角都拿金银丝线绣了密密麻麻的富贵祥云。斑白的头发全部往后束起,不到拳头大的发髻上足足插了七八支珠钗金簪,拉住容清的两只手腕上更是各套了五六圈镯钏,稍一晃动便叮当直响,着实引人注目。 尚不等她对着容清倾诉身为长辈的关怀之情,大厅中又响起一道毫不掩饰的冷哼。容清循着声音望过去,目光便落在了赵府的二小姐,赵翩翩身上。 容清微微眯了眯眼睛:这位二小姐,她倒是还有印象的。 赵翩翩小容清一岁,如今正是如鲜花将将绽放般的妙龄少女,模样看上去倒是像她娘更多一些,身段窈窕容貌俏丽,杏眼桃腮樱唇琼鼻,只是此时那双正直直看向容清的眼睛里,却丝毫看不到半分属于少女的明朗善意: “依我看,祖母还是先别急着认亲的好。无缘无故消失了十三年,又突然不知道从来蹦出来,张口便说是我赵家小姐,以为我赵府是西街善堂,偷儿乞丐阿猫阿狗都能乱进的吗。没有查证身份之前,我们都要小心谨慎些才是,免得被些不三不四的人鱼目混珠糊弄了去。” 容清眼中飞快的闪过一道亮光,抬手止住火冒三丈几乎要动手的绿水,弯起嘴角冲着赵翩翩笑了笑:“我的身份可是父亲亲自认定的,依你所言,堂堂礼部尚书,当今圣上最信赖的肱骨重臣,正值壮年便老眼昏花是非不分了吗?” 赵翩翩一愣,往赵子洲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立刻浮出几分惊慌恼怒:“你,你胡说!我明明说的是你身份可疑,怎么就扯到了爹身上!爹那么英明睿智,绝不会被你这番黑白颠倒胡搅蛮缠的言论给骗过去的!” 眼角余光又往赵子洲身上撇了撇,眼见他依旧是面色阴沉不辨喜怒,赵翩翩咬了咬牙,指着容清又道:“就算你真是失踪多年的赵容清好了,既然回来认亲,又为何戴着面具不敢以真面目见人!难不成,这面具下面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 “十几年前将将学会吐字时嘴巴就毒,到如今不仅没改过来,反倒变本加厉愈加放肆。”容清嘴角的笑意缓缓收起,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一片凛冽寒光:“父亲政务繁忙没空教导,你娘竟也不教教你待人接物的基本礼节吗?身为堂堂赵府二小姐,行为粗鲁言语无状,是谁教给你胆敢如此同长姊说话的!” 这一番训斥森寒冷冽掷地有声,一时竟将众人都惊在当场,赵翩翩徒劳的反复张嘴,可因为心生震慑思绪断裂,张了半天连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而容清斥完之后便换了副气势,转身极恭敬的朝老夫人拜了下去:“祖母见谅,非是容清不想以真面目与祖母相认,而是因为幼时生了场重病,脸上长满绿斑早已容貌尽毁,为了不教祖母惊吓,这才无奈出此下册,还望祖母不要怪罪。”说完微微扭头,朝着二夫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至于容清那场病是因何而生,向来二夫人怕是最清楚不过。” 回过神来正要发怒为女儿讨个公道的柳漪漪脸色一白,望着容清暗芒丛生的眼睛和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一抖,慌乱将视线移转开去。 一直恭谨站在老夫人身后的三夫人擦了擦眼睛,哽咽着在老夫人耳边道:“大小姐说的都是真的,她,她脸上的确长了东西……” 老夫人脸上慈爱更甚,长叹一口气,拉着容清的手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来:“你这孩子,你身子不好有病有痛,祖母心疼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怪你呢?唉,原以为只有你娘亲命不好,长得跟个仙女似的,既聪慧贴心又大方得体,偏偏想不开悬梁自尽,我这老婆子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如今才知道你也是个命苦的,如花的年纪竟被毁了容貌,当真是天妒红颜造化弄人啊。 不过你放心,你爹是朝廷里鼎鼎有名的大官,咱们赵家也是延康城里数得上号的大户,只要有你爹在,日后定会给你安排一门稳妥的亲事,不许别人因为样貌就将你欺负了去,祖母在这给你打包票哩。子州啊,你说是不是?” 自介绍完容清之后便一直默不作声的赵子洲抬头往她戴着的面具上看了一眼,眼中不知是讥讽、狐疑还是惧怕的情绪迅速掩藏下去,以当家主人的姿态微微颔首。 老夫人心满意足的往容清手上摸了摸,余光瞥见大厅左侧站在一块儿,难得像是蔫毛鸡也似半句话不说的二夫人母女,嘴边笑意更深,抬手褪了个玛瑙镯子套到容清腕上:“你回来的突然,祖母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见面礼,就将这贴身戴了许多年的镯子送给你吧,希望你日后富富贵贵平平安安,再没什么病痛忧愁。来,快戴着瞧瞧,哎哟小姑娘皮子细白,戴上去可真好看,这是祖母的一番心意,可不许推诿的啊。” 容清收下玉镯,转头从知意上前的绿水手里接过一只锦盒,里头装着一条绛红色万字纹打底的抹额,双手奉到老夫人跟前:“第一次回家拜见祖母,礼数缺漏也不曾备下多少东西,只亲手缝了一条抹额献给祖母,因不知道祖母喜欢什么图案,容清擅自做主选了青松白鹤,祝愿祖母延年益寿岁比千秋。” 老夫人的目光自抹额细密的针脚和精致绣纹上一扫而过,瞬间集中在正中间那块足有鸽子蛋大小的红宝上,喜笑颜开的一手将抹额接过去,一手将容清揽在怀里百般怜爱:“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可人疼呢,都是自家人,哪用得着如此生疏客气,你身子又不好,这样精细的活计该费了你许多精神功夫吧?可曾伤了眼睛?以后万不许这样了,这些事项都有下人呢,累到你自个儿可不划算。” “给祖母尽孝,这些都是应当的,容清并不觉得苦累。只是女工上不甚精通有些眼笨手拙,祖母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哪里手笨了,我瞧着那是极好的,半点错也挑不出来。”老夫人将抹额摸了好几回转头递给身后的丫鬟,搂着容清愈发开怀畅意,目光似有似无的往左边飘了飘,叹了一声道:“你是个再好不过的,就同你娘一样,只是这世上未必人人都有你们娘俩这份心,祖母这一大把年纪,还是第一回收到孙辈的针线孝敬呢。赶明儿啊我就将那抹额戴着,让别人都瞧瞧,我赵老太太那也是有孝顺孙女儿的。” 站在厅堂左侧的赵翩翩攥着帕子似要分辩,被身旁的二夫人一把按了下去。 容清安静乖巧的靠在老夫人怀里,像是对这场机锋半分也未察觉。 赵子洲掸掸袖子,从座椅上站起来:“既然相互都见过面了,以后便是一家人,合该相亲相爱互友互恭。容清暂且就还住在烛歌以前的院子里,一应器具物什人手,但凡有需要的尽管派人跟赵全说,说了这么久母亲也该累了,容清也要收拾行李,大家便都回去歇着吧。我去吏部还有些公务,晚上再回来陪母亲用膳。” 等赵子洲率先离开大厅之后,余下众人便也相继散去。容清又朝老夫人拜了几拜,婉拒了对方派人为她引路的好意,带着绿水青山,西竹南蔷一行人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往娘亲曾经住过的院子行去。 神骏的白鸟自赵府上空盘旋几圈,收起双翼极精准的落在容清肩上。她抬手往小白脑袋上摸了摸,黑珍珠似的眼睛里满是光华: “走,带你瞧瞧我以前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