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天依来说,这股亲切的安全感也是除了龙牙哥以外不能获得的。一方面是古典农业的饮食结构使这个时代产生不了许多高个子,就算高者,往往也是瘦骨嶙峋,或者一身毛病。而在天依能说得上话的人中,像龙牙哥这么高而健壮的人就更少了。就算有一两个满足这个身材条件的,他们也无法带给天依和阿绫像龙牙这般亲人的亲和。
沿着曲曲折折的山道前进了许久,终于,上坡路在不远处的前方迎来了一个终点。前面再也没有花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放晴不久的蓝天。
“快到山顶了。”言和向走在后面的两人介绍,“这座山风景很好,既不矮,也不是太高、太险要,没有军队驻扎,走到顶上又可以看到少说半个关中的风景。算是渭河边风景比较优美的一座山。”
“一定很不错。”天依也很兴奋,“一直生活在这关中,在平原上到处奔走,还没有看过这边全景。”
“带你和妹妹看看上帝视角。”龙牙笑道。
又走了三分钟,折了一个弯,山顶便来到了。这座小山距离山脚统共只有百米出头一点,连丘陵都不太算得上。不过它本身矗立在一片塬上,这片塬颇增益了它的高度,因而面对一片浩然的关中陆海,观景的角度还是非常好。
“不过这顶上树比较多,比较挡视线,有点儿可惜。”龙牙有点遗憾地对她们介绍,“一般从前到什么城市的公园,如果是以山地丘陵作为公园,一般山顶上会尽量把树砍掉一些,做一个平台出来,让人好看风光、休息、卖饮料之类的。但是现在没有这个条件,我们一砍树,人就看见了,也不好。”
“确实。”乐正绫叉起腰,“不过现在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种郁郁葱葱的感觉,一方面太阳照得没那么凶,另一方面被这些松树的树荫遮着,也安全。”
“站在这个高处看,渭河更小了。”天依指着如带一般的河道,“不过可能是冬春时节,河流量本来就不大?”
“不大,但也不小。”言和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说,“我和你哥是经常上这山顶来,基本上站在这儿,看夏季的渭河,也不会看得多大。毕竟这座山距离渭河有些远,也高了点,视野也开阔。把它放在关中的尺度里边,它当然就小了。”
天依回想自己先前每一次和阿绫越过渭河的经历。不管是和通书什的什士们坐船去对岸的长陵玩,还是今天她们俩同渭南的游侠们过河来找龙牙哥和言姐,当她们置身于河中时,渭河都显得十分宽广。来来往往的大小商船,不管数量如何多,也都能被包容在航道里。现在那些商船仍然在渭河中行驶,不过在天依的眼里已经几乎成了豆粒大的小点。
再远一些,天依能将附近的几个大陵邑,以及远处的长安城尽收眼底。极目远眺,她还在长安以东过了灞河的地方找到了霸陵,在城墙覆压的一群屋檐下,她仿佛看到了左内史府和从骠侯府的轮廓。此刻筠儿和莫子成就在那火柴盒都不到的屋檐下面生活着,赵定北或许在和几个新交的纨绔朋友博棋,而关中近三分之一地盘的大事要交给另外一片小小屋檐里的小小的长官来解决。而长安城里的未央宫,占地广大、雄伟壮观,此刻也成了几套火柴盒的排列组合。关系、身份、权力、治御,一切依附于高台榭、美宫室的建筑而威武地存在着的上层建筑,都被它们所依附之物在山顶上缩放成的渺小的远景给摧垮了,未央宫勾心斗角的反宇们现在看起来颇像个笑话。
当然,随之被缩小的不仅仅有上层建筑,还有生活和生产。繁忙来往运输货物的航路变成了蚂蚁搬家的队列,由数个世纪的劳动积累起来的、四通八达的大道,在田间林间也成了叶脉。天依和阿绫都觉她们去年冬来所做的事好像就是两个叶绿素在叶脉中到处游走,从这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去输送一点微不足道的养分。
唯一一件使她们对自己的事业还不至于那么自卑的人造景观可能就只有遍布关内的农田了。虽然西汉时期的森林覆盖率仍然很高,但是大量土地已获得开垦,人类的农业得以在自然统治的大地上展开阡陌交通的画卷。举目所及,汉朝帝王的都城和宫殿只占得俯仰天地之间的一片,他自己所栖身的居所更显猥琐地可笑但数百万农夫用自己的力气和几代人的生命养护成的、成千上万顷良田,却至少占了所有地面视野的二分之一。这个风景是活着的,它的生命彰显的正是人类改造自然的能量他们每年都要将农田料理一遍,编织成各种各样的几何图案,如若不然,田地便会抛荒,退回和自然相同的颜色去。只有看到农田和星罗棋布的村庄,天依和阿绫才感到人类在这个时代还不至于成为自然的完全附庸。
她们所做的事也正是在改易此间的天地往北一瞥,天依很快就见到了高陵西南的杨温协田社。该社外边农田的样式和其他村落有些不同,村里全部的耕地除了用以抛荒积肥的部分以外都已经留下了牛耕、粪肥的痕迹,代田法的垄沟也赫然成了一种纹理。这种田地完全得到规划和开发的新景致和其他地方是不同的,在大部分村庄,天依看得到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耕地,也看得到理得不好以至于近荒芜的劣田。那些产量一看就比较少的劣田大部分是由生产资料和劳动力都短缺的、近乎破产的贫民困苦地经营着。
在这个区别下,天依感到她们不止像来回乱窜的叶绿素了,而是也同数百万农民一样,成了这幅大地画卷的画家至少是画笔。未来几年,如果她们每年春天都来这山上转一转,被打理得整齐完备的农田应该会变多。现在还是零星的几个小面,但是未来,由农业贷款牵头的协田社的制度一扩张,这种有秩序的景观会逐渐地刷新关中农田的图层。
见两个妹妹看河水出了神,龙牙同言和都在她们身后驻下足,笑了起来。
“我们是习惯看它了。”龙牙道,“可能你们是第一回看这种全景,有一些兴味好发。”
“是啊。”乐正绫对着渭河慨叹,“就这样一条河,一满目平地,供养了关中几百万人,创造了历史上的伟业!我们也跟蚂蚁一样,时不时就在这河两边跑进跑出,小气是小气,不过也挺受用的。”
“我们何尝不是呢?”龙牙道,“多亏这个天下广阔,朝廷所涉的地方实在是不多,我们才好寻得自己栖身的地方。它的博大、我们的渺小,反倒把我们给保护了。”
“这还是很舒服的。”乐正绫回头冲她哥笑起来,“我们能在这山上做一些自己的事情。什么礼数法律,都暂时管不到。”
“妹妹和天依如果想做一些朝廷管不到的事,就来这片山里。”龙牙用手遮了遮阳光,“散心啊,唱歌啊,都可以。现在我们领的这几百个兄弟,我不敢说不出坏人,但大多数是很好的,很会说话的。你们刚才也同他们打过招呼了,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直到官兵直到,搜上来,我们转移走。”
“几个协田社也是。”天依指着杨温协田社道,“龙牙哥,你想吃点好的,均衡均衡营养,或者住住火炕,和小孩子玩什么的,我们中午聊到的村子就在那边。”
“嗯,那边就是你们的村子。”龙牙和言和顺着她的手眺望,“你们是比哥哥有出息多了,能改写这山顶上见到的风景。”
“以后哥哥和言姐也能参与进来的。”乐正绫牵起她哥的手,“我们、游侠们和关中的农民们一块,做这种全景图的画家。”
春风拂过,松柳随风而动。重逢的四人站在春意洗过的新天宇下,个个歌性大发。
“延河流水光闪闪,战士饮马走河边遥望着宝塔唱赞歌,想起猫主席当年在延安”龙牙临风唱起这首李双江独霸的、唱法美丽刁钻的民歌。
唱了四句,他忽然戛然而止,嘴角的弯月也消失了。他叹了口气,转向两个妹妹。
“现在没有主席了,也没有赞歌好唱。不过,要说唱,也找得到人。我想,妹妹和天依,至少现在对几个村庄来说,就是……”
“现在还不是。”乐正绫摇头,“现在一切工作都刚开始,大家都刚接触这个。不是遥望宝塔唱赞歌的阶段,而是风吹杨柳千万条的阶段。要唱赞歌,也不是给别人唱,是给自己唱,加油打气。”
“过几天我就和你哥亲自去杨村看看,就按你们提供的身份,其他事交给鲁兄。”言和踌躇满志,“咱能教村民怎么制造酒精,还有一系列实用卫生的小工具。我们也要投入这股波浪当中,生活才有奔头。从前一直在官兵的手底下躲躲闪闪,压抑得太久,也是时候走到光明中去踏实踏实了。”
阿绫和天依轮流同言和紧拥了一下。现在两股热流汇聚到了一块,四人齐聚的空间附近重新碰撞出了现代的火花。西去的太阳把万物照得葱茏茂盛,一股虚无缥缈的希望似乎带着温度,在这片小山顶的草间升腾了起来。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