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旦老爷不赞同这话,缩起了目光,说道: “不会吧?……你既然都嫁祸,……噢,不是嫁祸,是让琥珀成为女杀手了,又怎么会认为我们并非敌对的关系?退一步说,如果我们真正并非敌对的关系,你就大可不必那么做了,对吧?” 福先生笑了笑,说道: “没呢。我想杀了那些对妻子不好的男人是真的,让琥珀成为杀手的确是一种误伤,我也一直为这事愧疚呢!” “这……” “怎么了,不相信吗?还是说,我说,我跟达老爷你之间有巨大仇怨,想杀掉琥珀,你比较相信?” 福先生眼也不眨地注视着达老爷,显得有些沉重。达旦老爷说道: “我知道,你当年的状态很不好。……我在这个时刻,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既然达老爷你执意如此的话,我只得按照你的话说了。我得问问,如果我说,在你跟琥珀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的话,你选择谁?” “当然是琥珀。” 达旦老爷作出选择的速度之快,使得福先生有点意外。福先生本来以为达旦老爷在这一问题上,多少会有点犹豫的,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不得不令他对对方刮目相看了。 然而,短暂的态度改观不代表福先生不想讨要说法了,对方还是他眼里欠着他债务的人,他不会对他友好。他冷静地评述道: “想不到达老爷你还真是舐犊情深啊!” 就在同时,缪格端着茶水到了房间门口。艾勒本来将一只耳朵贴在门上倾听动静,可见到对方来了,便停止了倾听过程,挺直了背,稍稍地理了理外套的领口。缪格将茶水递给他,对他说: “随从先生你应该清楚,身为下属的我们,是应该对主人们的谈话保持一点距离的。我想,你还是隔得远一点比较好。” “好吧。” 艾勒立即退了三步远,悠悠然地抿着茶,仿佛真的不关心室内所发生的事了。事实上,绝非如此,他看似散漫,实际却是紧密留心室内动静的。 他的听力很好,不用隔得门太近,也一样能听见室内的动静,靠近点只是为了保险。缪格也退了两步,靠在墙边等候差遣。 在室内,宿敌们的交谈还在继续,达旦老爷说道: “没什么情深不情深的,这是身为一个父亲应该做的选择。我已经老了,就像树木到了枯萎期,没什么用了,就算勉强有用也只能被焚烧。……可琥珀还年轻,她又好不容易摆脱病魔,有了健康的身体,应该继续活下去。” 福先生满意这答案,微微地抿了抿嘴角,说: “说实话,我本来预估你还是当年那个迪珈老爷,觉得今天的见面聊不了几句话。可是今天一看,状况显然已经变了,看来,改了姓名的人生可真是不同啊!” 这是真的。达旦老爷原来叫迪珈,达旦是他为了逃避复仇改的名字,为了保险,他连姓氏也改了。他点了点头,说: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人在年少气盛的时候或多或少会犯一些错误,在年长一些的时候就会醒悟。我年轻的时候做了好些不对的事情,琥珀一出生就体弱多病,那时我就想着,这可能是老天对我的一种惩罚,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决心了要醒悟。” 两个五十岁的、彼此是仇敌的男人在对着话,彼此对彼此竟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福先生显得颇为感慨,靠在椅子里,说道: “老实说吧,达老爷,在今天以前,我都觉得,我对你除了埋怨,不会有其它的感觉。但直到今天见到你,我才发现自己想错了,我对你有种奇妙的感觉。” “是什么感觉呢?” 达旦老爷小声地说着这话,目光稍微闪烁,像犯错的孩子般,不敢迎合福先生的目光。福先生意味深长地说: “是一种见到故知的感觉。” 达旦老爷不知道这是褒扬还是阴谋,低低地垂着头,不敢作评定。福先生又说道: “你应该能想象吧,像我这样的人,不太可能有机会能敞开心胸跟别人聊天。找不到人聊天的状态持续很久了,我父母去世后,就是这样。” 达旦老爷望着福先生,觉得有一肚子疑惑,但他决定从最初的疑惑问题开始,问道: “对了,在当时,你是怎么好起来的?” 福先生扬起脸颊,吐了一口气,说道: “在我觉得世界都像是要倒塌了的时候,我遇到一位贵人。他是一位药剂师,暂时地把我带离瓦都,让我摆脱了绝境。” 达旦老爷点了点头,表示明白讲解,他一直毕恭毕敬,像是聆听老师讲课的学生。福先生又说道: “……后来,我又回到瓦都,尚未生活多久,就卷入了一桩凶杀案当中,被瓦都官方通缉了。那之后,我离开了瓦都,辗转到了别的城市生活。” “我得问问,你一直叫福山吗?” 达旦老爷尽可能让这场交谈自在一些。福先生说道: “是啊,我一直叫这名字,从没想过要改掉它。” “……为什么呢?” “我认为,父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就有把它叫下去的必要,姑且这么叫着了。在流亡的岁月中,不会有人跟我聊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有点孤独。现在,有达老爷你这样一个瓦都人跟我聊聊过去,这感觉还挺不错的。” 达旦老爷真的把这话当成了夸赞,赶紧地鞠躬致谢道: “那么,多谢抬举了。” 达旦老爷不知道,就在他鞠躬的时候,对面座位里那双眸子里,杀机是那样明显。这就是福先生的可怕之处,他能面带微笑地跟你对着话,可内心想的事是要杀了你。 他不会饶过达旦老爷,因为他不仅仅是过去的那个懦弱的自己,有了狠绝的一面,短暂的纵容只是在揣摩用哪种方式达到目标比较合适。他又问道: “对了,达老爷你是什么时候搬到渺城来的呢?” “很早,二十几年前就搬了。” 达旦老爷毫不遮掩,给了这个答复。福先生推测着问: “那么,是为了躲避我吗?” “……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搬来这里呢?” 福先生冷静地注视着达旦老爷,等着他给答案。达旦老爷如实地说道: “在当时,有另一个青年跟我产生一点矛盾,……噢不,不是一点矛盾,是很大的矛盾,那时,我因为一个女孩跟他产生了冲突,他太过激了,拿了武器要来我家里找我拼命。” “噢,是吗?” 福先生目光上扬着,看样子,他对这段交谈颇感兴趣。达旦老爷点点头,说: “是啊!不巧,他没杀掉我,却杀害了我家里的仆人,我报了警,他被抓了,判处死刑。我去现场看过他行刑的过程,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觉得他没死,怕他复仇。后来,我聘了专门人士去检查他的墓地,结果发现他的墓地是空的,就知道他很可能没死。” 达旦老爷居然聘了人去挖别人的墓地,这手段可真是令人发指。没想到,福先生听了却不指责,而是冷静地评述道: “想不到你还够谨慎的。” 达旦老爷回应道: “我不得不谨慎点。那时候,我经常做噩梦,梦到那人回来找我复仇了,终日提心吊胆,无法安心生活,所以早早地将搬家这件事提上了征程。而当我搬到渺城来之后,也安稳度过了二十年,这安稳的生活快要让我忘了那人的事,以至于琥珀向我说着有人设计陷害她成为女杀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那位瓦木来寻仇了,我真的没想到寻仇的人是你!” 福先生微微地笑了,将头靠上了椅背,轻声地说: “达旦老爷你还是谨慎些比较好,说不定对方明天就找到这里了。” 达旦老爷稍有哀叹,说道: “琥珀也说过这话。我不明白的是,我亲眼看到那人被绞死的啊,他的墓地怎么又是空的呢?” “你还是看着琥珀去世的呢,但她不一样活了?” 福先生冷静地给了自己的意见。达旦老爷恍然大悟: “可不就是嘛!” 福先生脸上荡起一丝讥讽的笑,像是嘲笑生跟死两个字在这个世界失去了本来的意义,说道: “都说眼见为实,我个人认为,这句话只对有慧眼的人来说才有效。寻常人的眼睛不是那么敏锐,有时候,单凭看来断定某件事情的结果,可能会犯错误,把某种不真实的景象当成了真实的,这就不太妙了。” 说着,福先生站了起来,走到一边的柜子旁,拿起了烟盒和火柴盒,准备点起一支雪茄抽。 可是,当他准备划燃火柴的时候,他就想起了戒烟的承诺,转而端起旁边的瓷杯,慢慢地饮着茶,说: “我在这时候向你奉上任何饮品,你是不会饮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