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乞巧节,月生偏不巧的要出门,临行前急匆匆的塞给她一袋银子,要她自己照顾好自己,月生近日来是忙了些,酒馆里好大一批货出了问题,他是这店里的掌柜的,想来要操心的事情也多,他必定忙的焦头烂额。她撅撅嘴,攥着银子乖乖的替他守着店,没关系,来日方长,她还等着今年冬里他给她庆生呢! 月生去了约摸有半月,回来时一阵风尘仆仆,说是东家要他拨一个人到临县鉴石阁学艺,将来好给鉴石阁帮忙,他说:“你会的东西不多,不妨去学学,将来我若不跟着东家了,你也好来帮我。”她想着,反正临县也不远,赶车大概一天也就到了,何况,她连赶车都不用,回来也方便,日后还能助他,于是便欣欣然应了。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月生回房回的早,早早的躺在了床上,却迟迟没睡,她洗完澡回房的时候灯还亮着,她擦了擦未干的头发,一溜窝到他怀里,他接过她手里的毛巾慢慢的替她拭着发,他说:“最多两年,待我手上的事都安定了,若你不嫌弃我还有个孩儿,我们便成亲,总不能让你总这么没名没分得跟着我。”她笑笑:“文儿是个好孩子,我甚是欢喜,哪有嫌弃之说,只是我原对你们凡人这些繁文缛节没甚的在意,但成亲需明媒正娶这回事却是与我们妖界一样,我还是甚为看重的,是以到时你娶我的时候,须得八抬大轿,天下皆知。”他将她搂入怀中,也笑:“夫人想天下皆知?好!为夫到时便沿街放爆竹,锣鼓齐鸣,如何?”她听得娇嗔一句:“那里就是我夫君了?这般的自觉!”他笑,笑得甚是得意。 她去临县后,起初,他还总找了空子往她那里跑,后来便去的少了,她记得他好像说过,最近店子里出了事,他正在四处奔走,家里也出了点事,正赶上快入冬了,她便寻了个由头往月生处去了趟,月生显然劳累了很多,面色蜡黄,不过而立之年而已,便又添了几丝白发,她看的心疼,夜里自然留下来照顾他,只是那日傍晚,月生似乎又约了局,又得出去,她看的担心,再三叮嘱少饮些酒,他应了声好,便急匆匆的出了门。 那日夜里,他却没回来,她等了半夜不见人,便坐在店门口苦等了一夜,从星子满布,等到天光乍破他才拖着憔悴的面容同他二嫂一道出现了,她气不打一出来,碍于嫂嫂还在不好怎么发作,只得等到回了房中开口便没甚的好话:“夜不回家,去了何处?可是寻了好姑娘?”他一惊:“你守了一夜?怎的这样傻?”她还是气,又问:“我问你去了何处?寻姑娘去了?前一段时间你去寻我,我见你车上有着香树叶,车轮上的泥十分潮湿,香树叶长在城南,而城南以东素来因地势低道路泥泞,不管你是来看我也好,回去也罢,不走城东也走城北,如何都不会绕过城南,说,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还是哪个姑娘住城南?”他长叹一口气:“哪有那么复杂,不过是我去城南办了趟事,染上了这些而已,夫人啊!你也不想想,为夫连你都无暇顾及,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的女子!”她默了默,心一软,如从前般对自己道了句,算了吧!该信他! 她从画匣中拿出幅画来,道:“给你的,画了我五个时辰。”正递出去,她又说:“你忘了,昨儿是我生辰。” 他一愣:“今日补过可还来得及?” 她撇撇嘴:“不必了!”她耷拉着眼:“快过年了,临县还有许多事,我先回去了!” 过年的时候,她同几个伙计坐在店里烤着火,大年初一,月生似乎已是忘了她的存在,没有书信,没有礼物,她没办法,给他写了一封信,却是连回信都没有,她隐隐觉得,已是骗不过自己了,有些事,终是被强行摆到自己面前来,不面对不行。 她和花妖说了,和老鼠精说了,说自己实在撑不下去了。 当身边人问起时,她终是说:“我同月生,再无干系!”那人一惊:“原是如此,你们原是无瓜葛了,我道他怎的便今日就成亲了呢!” 她手中的汤婆子“当”的一声落在地上:“你道他,今日成亲?他们二人,相识多久了?竟然就要成亲了?” 那人支支吾吾的道:“相识怕是有许久了,比你也晚不得几天!” “原是如此!”她笑:“原是如此啊!”她自认看人识事颇准,是以一直以来她都不敢去试他,因为她知道,只要一试,一定会试出些什么来,而试出来的东西,必是她不想看到的,事到如今,却是连试都没必要了! 月生的婚事很是浩大,大红缎子从城门口一直挂到了府邸前,她一手捂着汤婆子,一脚跨进大门,近日来,她越来越怕冷,毛裘裹了一层又一层总不见御寒,她一只狐妖,竟是渐渐的比凡人更怕过冬,着实好笑! 她想起来之前为月生织的围巾,也如今儿的大红缎子一样红,不知道,给月生的书他看了没有,那可是她熬了几个晚上做了批注的,还有,也不知道她给他刻的闲章他是怎么处置的,她还落了一对耳环在他那里,哦,对了还落了另外一本书,她还没来得及看呢! 脸上痒痒的,一抹,竟是落了泪! 正走神间,便听见堂内有人高喊:“新人到……”听这话,她心下一动,跟着众宾客往边上站,听说新人姓张,小字雅琳,是个好姑娘! 再抬头,便看见月生牵着大红花将新妇子引进门来,他看见她,眼中一虚,竟是别过眼去。她笑,一直笑,还笑…… 她笑着走上前去,并不管旁人的窃窃私语,拜过了月生的父母,又拜过月生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最后,冲着月生的侄女一笑,顺带捏了捏月生之子文儿的脸,而后道:“我曾也想过,披红骑白马,交颈合卺酒,想着有一日,我会是堂堂正正的跨进这家的大门。”她走过去,一把将大红花夺下来:“我那么爱自由的一个人,为了你,情愿被困在这深宅大院里,无怨无悔,可你不领情,你那样的不领情,既是无心,何不早说清楚,累我这半年情伤!”她将花掷在地上,色厉内荏,满是恨,半晌,却又一笑,泪却止不住:“月生,我真是恨透了你,是你教会我,人心,原是这般模样!” 他说:“弗越,你走吧!” “走?”她眸中一痛,竟是生生显出白光来,吓得周围的人连连后退。 “对,我叫你走,快走!” 她读不懂他眼里的颜色,这半年来,她也一直从未懂过。 “我今日来,就没想过,让你们活着出去!”她眸中颜色一深,一手捏决,将所有人困在府内,单手将月生提起生生按在墙上,周围的人早吓得不行,皆明白了她是妖。 她抬头看着他:“我为了你,好不容易生出来的三尾硬生生被我自己给断了,只为掩盖我这一身妖气,只为能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可你负我,你负我!” “我问你,你可有愧疚?可有觉得对我不起?” 他攥着她掐着他脖子的手,半晌,终是说:“有,我有难言之隐,对不起!” 她手上的劲一松,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多日来的委屈,便在这一刻,倾巢而出,她才发现,原这半年深情,竟抵不过他这一句对不起…… “我再问你,你,可有……可有……爱过我?” 话音未落,便见新妇子急匆匆而来,将月生护在身后:“你便是妖,我也不惧你。”她掌下生风,一掌将新妇子打出去老远,又反手将要冲出去的月生拦住:“你在乎她?”她眸中已近猩红:“你如此在乎她?” 蓦然间,她五指成爪,一爪过去,梁断瓦碎,死伤无数。 那一日,凡是进了月生府邸的人,包括家奴在内,共一百多人,无一生还,上至八十岁高堂,下至三岁幼子,无一例外,且死相难看,形同肢解,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也没将血水冲刷干净。 她记得阿娘曾与她说过,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人心,比海里的鱼还好吃,她那时生活在虚渺,并不晓得人心是什么,她只知道,妖没了心会死,人呢?阿娘说,人没了心不会死,只会换一副皮囊,洗干净记忆,再活一次,后来来了人间,净觉和月生都不许她杀生,她便一直不知道,人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味道。 她依稀记得她将指甲伸入月生心脏的时候,他抬头看向她的眼神,依旧那么让人看不懂,她到了现在也没懂过,他说:“爱过……”最后的最后,他只给了她这两个字,便是,爱过…… 阿娘,你骗我,人心并不好吃,又腥,又难闻,还涩,苦…… 她一身血衣见到净觉时,已是三天之后,净觉跪在佛像面前念着大悲咒,听得她回来的声音,收了佛珠,却是头也不回的道:“跪下!”她红着眼睛,直直的跪下去,磕的地上一响,他起身,拿起身边的戒尺,高高扬起,狠狠打在她背上:“这一丈,打你不听教诲,私自下山。” “啪”又是一尺:“这一丈,打你身为女子,无媒妁,无高堂,便与人私定终身。” 最后一尺:“这一丈,打你草菅人命,足足一百多条性命,你罪孽何其深重!” 三尺打完,他手一松,踉跄几步,又坐回到蒲团之上:“弗越呀!你怎的如此糊涂哟!” 听得此话,她终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以膝跪地爬到净觉怀里,眼泪鼻涕糊在鲜亮的袈裟上:“知错了,我知错了,以后情爱这回事,我再也不碰了!”他抚着她的头,仰天,带着哭腔长长的叹了口气。 “过几日,你去守锁妖塔吧!没人接你,你不得出来。”他说。 她点点头,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该罚的。 时间倥偬而过三百多年,她出塔时模样已是变了不少,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姑娘,来接她的,是个叫了悟的小沙弥,她问:“净觉呢?” “净觉祖师已在三百五十年前就圆寂了。” “圆寂?净觉百年修为,怎么可能就圆寂了?” “祖师是被官府判了死刑。” 她心下漏了一拍,又问:“为何?” 小沙弥道:“三百五十年前,有妖屠尽一户人家一百多人,官府派兵彻查,祖师跪在那府门前念了一夜的经,第二日便去投了案,说那妖是自己所养,因害人性命,已被处置,但养不教,师之惰,祖师甘愿领死,以对枉死的一百多条性命……然后,又吩咐下来,叫我了字辈弟子于今日前来接施主出塔……” 正值晚秋,下着小雨,净觉的坟头草却还是很青,她撑着油纸伞,在净觉坟前站了整整一天,玄色袍子被雨淋湿,哒哒的滴着水。 她甚至觉得,原来她这匆匆半生,竟甚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