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京城已见燥意道旁的柳树冒出新芽。街上开始有小贩推着车子、摆出摊子叫卖冰镇酸梅汤和甘草饮子。
人们都脱下了厚重的袍子换上较为清爽的夹衣或长衫。玩泥巴的小孩子身上只挂着一件短衫光着屁股东蹿西跑。天凉了也不加衣,找个土堆挖个坑把自己下半截埋进去湿热的泥贴着腿,也是暖暖和和的。
唯有一处是例外的。
五公子被锁在冷冰冰的石壁上,浑身打着冷颤,这股寒意肆虐的扑透他丽而不厚的华服在骨子里横冲直闯。
身为庶子他在深如海的侯府里,在下人的眼色中努力生存,既然在诗文上比不得天资聪颖的蒲若斌五公子就拼命习武。风里雨里,练武场上总有他的身影。渐渐的,府里武师对他的勤奋与天赋交口称赞,父亲也开始考虑给他在兵部谋一份差事或打通考武举的人脉。
可是,只有当他一人独处深夜烛下时,五公子才会剥开一层一层的伪装,默默舔舐自己被武器、马匹、人语误击中的伤口。
现在在这个不是地狱胜似地域的水牢里一切辉煌美好的事物都去而不复返了!
自己做了些什么啊……厌恶蒲若斌的仗势欺人就不自觉的想对超凡脱俗的六妹亲近自己是怎么沦为了用这种卑鄙手段获取信任的人!
真是鬼迷心窍了琴琴提出这条点子的时候,自己赞她高妙。在偷潜入六妹内室时,自己还仍执迷不悟。最后,用铜针撬开了那方小柜,包袱将东西包裹起来时,自己就走进了回不了头的深渊。
陛下会饶过自己吗,六妹会原谅自己吗,那些让她们如此珍重的奇玩小物,到底有什么涵义。
琴琴腹中未出世的孩子,该怎么办。五公子深切的感知到,身上流淌的鲜血,正在一点点冷却,浸在冰水里残破不堪的下半身,渐渐没有了直觉。
没见天日的孩子,爹爹已经支持不住了,你会平安长成吗?你是会被接到侯府,重复着着自己幼年时遭人冷落的日子,还是会流落民间,在世态百相的市井中孤独求生。
意识正在模糊,牢外开始不休的争论。
大串的钥匙被抖动的厉害,牛皮靴踏地的响声焦急慌乱,其他牢狱的哀叫喊冤声也起来了。纷乱中有人突的提高的声音,高声道“没有旨意……不妥,我第一个不同意!”
还有人不怀好意附和“里面这个不行了,万一还剩一口气污蔑我们就不好了,不如给他个痛快。”
“一刀的事情,谁去?你去?”
……
“吵什么,都给咱家闭嘴!”
蒲若斐不喝茶,不寒暄。眼视前方,面无表情,腰微后靠在椅背,袍下摆下是翘着的腿,她的右手放在大腿上,左手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西厂的指挥使贺芳和几位千户亲自相陪,客套话说了一箩筐,还是没把这位主送走。
世女前来索人,油盐不进,只要他们顾左右而言他,世女就装作听不见,也不看人,这么僵持着。
偏偏她身份尊贵,还受陛下宠信,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至于狱里那个,陛下都下令捉到西厂了,听说是偷了御物,本就罪该万死,还有给他们的圣旨,就更不怕了。
几位大人说了许多,口干饮茶,在茶盏后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位千户就言有公文还需处理,先告辞了。
蒲若斐面上毫无波澜,像是看不见那人的离开。她的内心却在记着时辰,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仍是见不到人。饶是蒲若斐,也有些怒意了。
告辞也好,她也不想与这些虾兵蟹将白耗下去了,去把主事的人找来吧。
西厂人手段狠辣不假,在某些事上硬的来不了也愿意做软的,拖着、搪塞着,假面相迎,花言巧语,就是不肯松口。
蒲若斐是第一次踏入这腌臜之地,也是第一次与这些出身卑微的油子打交道,见惯了世家官宦的温文尔雅,在面对这群别别扭扭的说着官话老粗,委实无所适从。
还好,蒲若斐很快找到了与之应对的法子。她装聋作哑,在他们想撇开话时静坐示威,不予回答和观望。
在她的教养生涯中,这种充耳不闻的姿态无论是对谁,都是十分失礼的。蒲若斐外表强作漠然,内心愧疚不安。
西厂不能硬闯的,否则传出去,在达官贵人耳朵里就拂了陛下的面子了。
他们,更不会胆大包天到去折磨羞辱侯府里的公子吧。父亲刚就任了京卫指挥使司的指挥使,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蒲若斐打定主意与他们磨下去,就算夜里这西厂要落锁,不救出五哥她也不回了。
“世女莅临,咱家有失远迎。”
做了半日石狮子雕像的蒲若斐终于动了动,她淡漠向门外一瞥,见到位身后跟着四五名小宦官的女子笑着跨入门。
想必她就是那位朝里宫中俱炙手可热的大太监李洪了。
蒲若斐入宫多次,都没有见到这号人物,也不知是李洪不常陪侍君侧,还是苏容婳有意不使她俩相遇。
“公公言重了,”蒲若斐不得不起身,客气的奉承道“久仰公公大名,今日一见,威名果然不虚传。”
李洪笑眯了眼,落在上坐着,亲昵道“咱家长了五十的年纪了,就托个大,世女的模样、言语呀,可比其他不更事的贵宦子弟,好上不少啦!”
公公常年在宫里贵人边伺候着,提着脑袋和嘴过活,漂亮话说的就是顺耳、中听。
蒲若斐谦逊的笑了笑,不打算与她再泡下去,就想开门见山。
没料想,李洪抢她一步,公公饮了口茶润润嗓子,就道“世女来这专门看押不律头的地方做什么?这儿可不是青楼楚馆,快活不得。”
不律头、青楼楚馆。蒲若斐暗道这大公公的嘴皮子也是利害,几句话间先把自己给奚落完了,还暗指五哥的不规矩。
“公公说笑了,侯府家教甚严,若斐向来是洁身自好,不与他人混迹花柳巷的。”蒲若斐把话一转“冒昧来访,实在是若斐有难言之隐”
李洪看上去兴致勃勃“有什么难隐,只管说出来,咱家帮你。”
蒲若斐笑容敛回,她意识到眼前这位公公看似和善,实则难交。就单刀直入道“家兄这几日都未归府,侯府出人打听,说是在贵厂打扰。家父又急又怒,责成若斐将他寻回府,还望公公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