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太太突然要求画像,彤安恬如愣了一下,却没想到拒绝,只问:“就在这里吗?” 魏老太太一脸高冷,不愿说话,她身旁的婆子道:“就在这里吧。” 丫鬟连忙过来搬桌挪凳,空青藤黄摆好画具,恬如铺开画纸,温声道:“您随意摆个姿势就行。” 魏老太太充耳不闻。 这当真不是一个好的作画环境,人乌压压的挤在一处,天又热,即便屋子四周摆放着冰盆,也丝毫感觉不出凉爽之意。各色目光打量着她,窥探、看戏、同情、幸灾乐祸,时不时地伴随着窃窃私语,魏老太太的脸半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明显不悦。 所有这些,都让恬如备受干扰。 但老太太不发话,谁也不敢走。 恬如凝聚心神,微垂眉目,尽力屏蔽周围的一切,专注于画中。 当她拿起笔,别人就发现,眼前的女子好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也似,气质截然不同。 她嘴唇微抿,目光清正,认真、严肃、镇定,如面对着世间最重要的大事,隐隐有庄严之感。 和刚才那个羞怯拘谨羞怯惶然的女子判若两人。 屋内的形势好像颠倒了过来。 先前处于审视位置的是魏老太太,而现在却换成了恬如。 她的目光完全是画者身在局外的观察研究,且因特别追求细节,目光愈发凝注敏锐。 魏老太太被动地坐在那里,心思很重,感觉极不自在。 绘画中,恬如发现,魏老太太的面上竟现出饿纹入口之象。因经常画脸,观察人的面部特征,她不免会听说过一些面相上的事。饿纹入口乃是将来饿死的征兆,恬如笔下微顿,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特的面相。然而饿死云云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她只是提笔如实地勾画出那道细细的纹路。 周围的人不自觉地围过来看她画像,小声议论指点,或掩口窃笑。 画上忠实地呈现出魏老太太此时的面貌。 年老、严厉、乃至刻薄,猛一看去,简直比真人还要真,肖似得令人吃惊。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魏希贤闯进了松鹤堂。 外面响起一阵小小的骚乱,有人急急地进来对魏老太太耳语,魏老太太本就不豫,此时愈发恼怒,眼看就要发作,同样得知消息的大太太连忙起身,“媳妇去把那孽障带走。”转身离开时迁怒地恨恨扫了恬如一眼。 恬如心无旁骛,全无察觉,外面一阵扰攘过后,渐渐安静下来。魏老太太不耐安坐,也过来看自己的画像,只一眼,便勃然大怒,“你放肆!” 恬如惊得一抖。 魏老太太指着她,声色俱厉,“老身不过叫你过来问几句话,你就如此丑化老身,把老身画成一个丑恶老妖,你安的什么心!小妇养的下作坯子,满肚子下流心思,就会使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勾引别人家爷们!来人!快拿二两银子打发了她去,别污了我老人家的眼!” 恬如都是蒙的,简直无法相信这等污言秽语会出自一个这样年纪这样辈分这样身份的人之口,一时间嘴唇发白,身体微颤,两眼含泪。 其他的人有不敢做声的,有附和老太太的,周姨娘捏着帕子娇声道:“我们老太太是个最惜贫怜弱慈祥不过人,你画的那是什么呀,难怪老人家生气,你也老大不小了,怎的这么不懂事?” 恬如眼睛湿润,“我如实作画,若有哪里画得不像或画得不好,您家指出来我改了就是,何苦如此出口伤人?” 众人默默:就是因为你画得太像了。 魏老太太一连迭声道:“改什么改,赶紧打发走,别让我再看见她!” 便有婆子过来请她出去。 恬如忍下眼泪,力持平静,与两位侍女收拾画具出门。 两位侍女又气又恨。 走出大门,一个婆子丢给她一块银子,神色高傲,“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好好想想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 藤黄气得跳脚,“是我们要来的吗,是你们请我们来的!” 那婆子斜睨她,“小丫头片子说话客气点儿,否则惹得老娘气性上来,让人打你的嘴。” 藤黄恨恨。 恬如此时已冷静下来,道:“刚才那幅画,你家老夫人既不满意,就还给我吧。” 婆子道:“再不要提那画,这会儿不定早已经撕了烧了,你还指望谁给你留着呐?小娘子,你别嫌我老婆子多嘴,你可长点心吧。” 恬如反缓缓松了一口气,“既如此,你们又没收我的画像,我怎能平白得你家银子?您收回去吧。” 说着把银子还给了她。 婆子微怔,心中不由生出几丝敬意,道:“这是老太太吩咐给的,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也算不白跑一趟,再说魏家也不缺这几个小钱。” 恬如的声音柔和而坚持,“谢谢您的好意,无功不受禄,这银子我们不能收。如果可以,请您告诉我们该怎么回去,我们没出过门,不认得路。” 那婆子看着她纯净的眼睛,不禁生出几分怜惜,暗叹一声,替她们叫了一辆马车,付了车资,然后把剩余的银子悄悄塞到藤黄手里。 回去的路上,恬如沉默不语,空青面色沉沉,藤黄郁愤难平,连珠炮似的道:“他们家太欺负人了!是他们请夫人去的,他们有一点待客的样子吗?明明都是那魏公子的错,为什么把脏水泼到夫人身上?把咱们当什么了,他们家奴婢吗,想叫就叫,想审就审,想骂就骂?不就是看夫人在这里孤零零的没个依傍才这么作贱人?凭什么,他们家有钱有势咱们又没沾他们半点,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恬如神色怔怔。 空青皱眉,“好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少说两句吧。” 藤黄愤愤闭嘴。 回到家中,恬如一句话没说便去画室作画,两个侍女跟着她,怕她郁结在心,后来见她神色平和,而且越画越平和,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方缓缓放下心来。 藤黄还道:“夫人,发生了这种事你就不生气不难过吗?” 恬如想了想,“刚开始也是生气的,不过,自上次醒来后我就想通了很多事。” 她捧着茶杯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映在她的面容上,她的神色澹静而平和,“人的生命何其宝贵,怎能浪费到这些毫无意义的琐碎上?或许魏老太太这样的人不介意把她所剩不多的生命消耗到那些污七糟八的事上,但我介意。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很珍视我的精力,我只为我喜欢的事情付出,其他的,我不会允许它们消耗我哪怕一星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