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雨水扫进小亭,沈鸿宇撑开雨伞挡在恬如面前,目光落到她泥湿的鞋子上,略略一顿,说道:“你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回来。” 说着,让恬如拿着伞,自己擎起另一把,走出小亭。 雨势未缓,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恬如收起伞,望着亭外的雨景发呆。 不一时,沈鸿宇回来,手中拿着一双鞋,俯身放到她面前。 那是她的鞋。 恬如脸红了,万料不到他竟然为她取鞋去了,脸上的红慢慢蔓延到眼角。沈鸿宇道:“脚连着全身各大经脉,一定要好好保护,换上吧。” 言毕,自觉地转过身,看向外面。 她心中湿湿热热,害羞地转过身,换上鞋,鞋中仿佛还留有他指间的温度,温柔地包裹着她。 恬如低声道谢,沈鸿宇转过身来,突然问道:“你现在几岁,十七,十八?” 恬如一怔,不知道他这话是否有揶揄她行为幼稚的意思,观他的神情又不像。她本人十九岁,但这具身体,哪怕藤黄说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实际上年龄已经不小,她并不知道确切是多少,一时无法成言,羞得眼都睁不开了。 沈鸿宇似乎并不需要她一定回答,他仿佛陷入某种回忆中,半晌轻轻地呵了一声,脸上又浮起那种自嘲的表情。 风吹过,他袍袖瓢拂,恬如注意到,他一边的衣袍颜色略深,好像刚才给她取鞋时被雨打湿了。 她眼眶微热,嘴唇轻翕,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满亭都是苍茫的雨声。 相对无言时,他说:“画像的事,等我回来再说,画金我会让人先送过去。” 恬如长睫微垂,如一双蝶羽静静地栖息在眼帘下方,遮住密密的心思,她道:“不必,沈公子如果需要,只需吩咐一声即可。”微微一顿,道出心中的疑惑,“只是,您要那许多画像做什么呢,我画多少是为了练习,您要几张和一张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沈鸿宇似笑非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虽然形貌鄙陋惹人厌憎,但在娘子的笔下却别有风采,或者凭着这些画能引来一两个爱慕者也未可知,毕竟禽畜尚有伴侣,我这样想想大约也不算过分。” 恬如完全接收不了他话中的幽默点,实际上她心中十分不快,不知道是因为他话中的自贬的之意,还是因为自己的绘画审美遭到了严重否定。 她神情有点严肃,忍不住道:“如果公子这也叫形貌鄙陋惹人厌憎,那世上其他人都不用活着了,除非变成瞎子。”郑重声明,“我向来只画美人。” 沈鸿宇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霎时间仿佛天空都为之明亮,“原来我在娘子眼中是美人。” 恬如的脸红了个通透。 沈鸿宇笑道:“为了这个美人称号我也要多画几张,当然不会让娘子白画的,画金还是会付,不过不是金银,而是店里的货物相抵。” 恬如想,应该是颜料,如此,收下亦无不可,于是不再拒绝。 雨势渐渐变小,沈鸿宇道:“现在可以回去了,记住,到家后让侍女煮些姜汤服用,不要因为夏天就不放在心上,否则很容易生病。” 细细的暖流从心底淌过,她抬目看他,眼睛清澈明净,“您为何……对我这么好?” 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敛起,淡淡道:“因为缺女人吧?” “……” 那种恨不得掉头就走的表情掩都掩不住,沈鸿宇连忙正容,“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对你并无所图,自在生活就好。” …… 然而这话似乎并没有让她轻松多少,她转身逃入雨中,连一句再见都没说,匆匆离去。 天晴后,果然有沈鸿宇的小厮来送“画金”,却不是她想象中的颜料,而是衣料。 即使不知道这衣料的具体材质,也可以猜到它们必然非常贵重。手感细腻柔滑,富有垂性,花纹巧夺天工,让人无法想象怎样巧手的织娘才能织出这样的美妙之物。 恬如微微变色,“沈公子说用铺子里的货物来抵画资,为何送来这样贵重的物品,我们不能收。”而且,还是女子的衣料。 空青笑道:“沈公子的商铺别的不知,衣料绝对很多,因为,他本就是主要做绸缎生意的,送衣料没毛病啊。” “……” 藤黄喜滋滋道:“那姐姐快点把它们送到针线娘那里吧,剩下的边角料,说不定我们还能做个手帕或香袋呢。” 空青见恬如呆呆的没话说,忙答应一声去了。 本来沈鸿宇离开,恬如再去如园画荷自在了许多,现在,因为这一出,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别扭。不过,时间一长,什么情绪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中元节后,程蓁来找她,说道:“我们济养院有位秋婆婆,刚过八十大寿,她有失智症,不记得人事,如今情况愈发严重,身体也越来越差,兄长想找人给她画张寿像,我就想到了娘子,有劳了。” 恬如道:“小姐您不必客气。” 程蓁:“说来,这位秋婆婆还与娘子有些缘分,听说早年间她就住在娘子这里,是主人家女儿的奶娘,后来不知怎么,那女孩突然失踪,那时她主人已经不在了,她一直找那女孩,没找到,人也因此落下了病。 后来靠乞食为生,见人就问人家看见她家小主人没有,兄长开了济养院后,就把她领过来奉养。” 恬如不禁唏嘘。 程蓁把她带到秋婆面前时,老人家正坐在院中晒太阳,时而发呆冥思,时而自言自语,如沉浸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 恬如在她面前支开画具。 “姑爷,求求您,您不能这样对娘子,娘子是个人哪,她是您的妻子啊,您怎么能像骟猪一样骟她呢,会出人命的!畜牲!你不是人,你害了娘子,你会遭报应的!” 恬如提笔的手一抖,惊骇地去看老妇人,老妇人陷入遥远的回忆,兀自喃喃自语,“娘子,对不起,我没有护好小姐,我以为她睡着了,就出去买菜,谁知她就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是阿秋没用,不但帮不了您,连小主人都护不住。” “阿秋不该告诉您啊,将军已经去世了,他听说您被姑爷……就不顾一切地去看您,是他的手下下的毒手,他说将军要叛变到敌军一方,就射杀了将军…… 老主人糊涂啊,他怎么能把娘子嫁给姑爷这样的人? 阿秋真的不忍心看到娘子那样苦苦的等啊等,一时失口,阿秋害了您啊,就是到底下也没脸见您哪……” 秋日阳光灿灿,而恬如却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诡秘残酷的往事,猝不及防地露出它狰狞的一角。 曾住在她住的地方,将军,娘子…… 霎时,一个恐怖而匪夷所思的念头倏然闪进她的脑海,她顿时寒毛直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