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蓁道:“听闻娘子身体不适,心里惦记,就过来看看,娘子怎么出来了,快回去好生歇着。” 恬如微笑道:“我已经好了,多谢挂心。” 在一楼堂中就坐,侍女奉上茶,程蓁道:“前日听兄长提起,娘子受那人的惊吓而病。”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她停了一瞬,“我再未想到……以前只以为他……万料不到,短短一年,他竟变成了这样……”她缓缓摇头,说不清是腻味还是感慨,“想到自己竟和这种人生活了如许年,真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出生过。如果没有这段婚姻,他如何能认得我,如何会来到这里,如何能害到娘子?想到这件事多多少少与我有关,我就非常内疚不安。” 恬如不太想提起那个人,更不愿回想那天的事,她道:“婚姻大事,不由自己做主,这与小姐有什么相干呢?好在总算结束了。说起这个,其实我挺佩服小姐,多少女子宁可搭进去一辈子,也不肯跳出火坑,就因为怕这样或那样的言论。但旁人谁能切身感受你的苦楚呢,顶着这样的压力自救,真的需要莫大的勇气。” 最后一句,说得极为诚挚。 程蓁听罢,竟觉比自己肺腑间涌出来的还要恳切,看着恬如清澈纯净的眼睛,她微红了眼眶,不好意思道:“我哪有什么勇气,父母未离世前,我曾提过想分开的话头,但父母百般劝阻,我不愿让父母为难,自己也有各种顾虑,就这么一天天拖下来。后来父母离世,兄长变卖家产开了济养院,着人和我说,如果我真不想和那个人过下去,就回来,兄长养活我。” 说到这里,程蓁不禁热泪盈眶,而唇边却挂着笑,“你看,我们兄妹都是这样叛逆的人,他在世人不解和怀疑的眼光下做善事,而我,一门心思地想休夫。” 恬如静静地听着,目中露出丝丝钦羡。 这个人,是懂得她的,程蓁想着,心中不由涌起一股热流。 她说:“到济养院以后,接触了很多老人,听这些老人说起自己生平恨事,竟不是没有儿孙,而是希望自己当初有勇气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而不是别人想让他们过的日子;希望自己有勇气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让自己变得更快活。如此种种,让我非常震撼,我真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了离开那个人,否则到临终之时,我也无法闭眼。” 恬如同样深受震动,她想起十六岁那年的私奔,无关勇气,其实更多是一时的意气用事。然而回头看去,她是多么庆幸自己当初做了那样的选择。 她人微力弱,虑事简单,大约也因为如此,她更忠于自己的内心。 而这世上,有多少人,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选择忽视自己内心的声音,直到最后的最后,无可挽回之时,悔不当初。 而往往是那些隐藏最深、最容易忽略的东西,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曾觉得自己贫瘠不幸,但仔细想来,她从未辜负过自己的内心,她有自己的喜好,并且一直坚持这样的喜好,这是何等幸事。 她是幸运的。 恬如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以前许多不模糊不明的东西霎时清晰起来,她不再犹豫,不再哀伤,不再害怕,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幸福感。 正说着话,藤黄进来道:“有一位叫陈宜婷的娘子来看夫人。” 恬如正纳闷这人是何人时,程蓁笑道:“她是我的好友,必是听说了我在这里,也来凑热闹了。她特别喜欢娘子的画,之前还请娘子画过一幅月老图。” 恬如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连忙起身和程蓁出门迎接。 三人相见,程蓁笑道:“你腿脚够快的,竟跑到这里来了。” 陈宜婷道:“好不容易来看你一趟,结果你却不在家,也怪我事先没打声招呼,但来都来了,总不能见不着人就回去,正好我也有事要拜托玉楼夫人,就冒然登门造访了。” 恬如道:“什么事?” 陈宜婷从袖中摸出几张诗稿递给两个人,恬如一首一首默念过去,只觉得口齿含香,看程蓁时,已然沉醉其中。 陈宜婷道:“如何?” 程蓁喃喃:“这个人是谁,以前从未听说过。” 陈宜婷大笑。 程蓁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没听说过人家,人家可对你仰慕已久呢,他可是咱们诗社的大才子。” 程蓁脸一红,“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陈宜婷笑,“下次就能见到了。” 程蓁脸晕红霞,“这和你找娘子有什么关系么?” 陈宜婷道:“我想着,这样的诗如能配上玉楼夫人的丹青妙笔岂不更妙,要不你从里面选出一两首诗,我们请玉楼夫人据诗作画,你看如何?” 程蓁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看向恬如,恬如道:“就怕让两位失望。” 陈宜婷笑道:“夫人不必过谦,你只管画就是,不拘时间,不过说好了,这画可是我求的。” 程蓁笑睨她,满面揶揄。 两人说笑一时,程蓁道:“叨扰这么久,我们也该回去了,娘子好好歇息,回头再来看你。” 陈宜婷跟着起身,恬如把她们送至大门外。 次日,沈鸿宇着人给恬如送了一张帖子,问她是否愿意在中秋之夜与他一起吃酒赏月。 两个侍女欢喜异常,恬如拿着帖子,怔然良久,面上渐渐浮起一种难言的寂寥,最后,她让人拒绝了。 空青不解,“沈公子不好吗,相貌、人品、家世以及对夫人的照顾,夫人哪里不满意呢?” 藤黄也道:“是啊,难道夫人嫌他是个商人配不上您吗?” 恬如蹙眉,微微苦笑道:“沈公子可以配得上任何人,是我配不上他。” 藤黄道:“夫人这么美,又有才华,谁说配不上的?” 空青道:“只要喜欢,就配得上,沈公子是喜欢夫人的。” 恬如只是沉默摇头。 藤黄急道:“夫人倒是说句话呀。” 夕阳渐落,屋内的光线暗下来,她的面容半隐在昏暗中,如覆了一层浓郁的忧伤。 她说:“别人说我不谙世事,其实我心里明白,沈公子家世如何我不知,但他有家世,有父母,有亲朋故旧,他不是一个人。我了解我自己,我不适合与这些人周旋,不擅长与人相处讨人欢心,我不是长辈眼中得当的儿媳。 这些无法改变。 纵是有些喜欢,但这种喜欢能经得住多少磋磨?他会夹在长辈与妻子之间为难,然后慢慢发现,父母说的不无道理。他不能违逆父母,因为那是不孝,只能转而要求妻子。两个人会很累,非常累,以前那些所谓的喜欢会在这种疲累不堪中渐渐变味,最终只剩下煎熬和折磨。 不适合的两个人在一起,结果就是如此,我和沈公子,不合适。” 她不愿勉强自己去屈就,更不愿他如此。 她道:“沈公子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说,他对我并无所图。” 她静静地望着窗外,朦胧天光中的身影纤弱而单薄。 那种不经意间的通透,就像一把刀,直扎人心。 藤黄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空青嘴唇微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藤黄泫然,“那夫人该有多伤心,沈公子该有多伤心。” 恬如简直要给自己的侍女逗笑,“这就伤心了?如果真发展到你们说的那一步,那才是伤心,不,不止是伤心,是生不如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认知,但内心深处,她就是知道,如同亲历,铭心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