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凤歌有些不自在的眨了眨眼,忽略掉自己面上淡淡热烫,以手掌抵住傅凛的额心,将他的脸推得离自己远了些。 “突然卖乖,必有所图。” 傅凛眼中逐渐清明,缓缓垂了长睫,低声笑叹,“被识破了,真是遗憾啊。” 叶凤歌心中一松,没好气地瞪着他,重重拍了拍仍旧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撒手!有事说事,再胡乱动手动脚,当心我忍不住打你。” 为加强威胁的语境,又或者是为了缓解自己先前多心的尴尬,她凶巴巴捏着拳头在他眼前挥了两下。 “别以为我只是嘴上说说,当真会打你的。” 傅凛笑着松开她,徐徐靠回软榻,手肘支在榻上,姿仪慵懒地以掌托腮。 腮边有浅浅绯红。 叶凤歌转身去花几前端药,傅凛的声音在背后追着她的步子:“我前两日送你的那个点翠花钿,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叶凤歌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那枚花钿,却还是诚恳作答,“可那样式未免浮夸……” 那枚双蝶花钿是以金箔制成,再用翠羽的色泽点缀;与寻常的花钿只流于平面的纹样不同,那两只蝶儿交叠的双翼却是活生生能振翅的。 花钿是姑娘家用来蔽于额面,作妆点用的饰物。 寻常的花钿都是薄薄一小片,无论花鸟虫鱼都只是扁平图样;可傅凛给的那枚却是会扑扇翅膀的,活泼灵动是不假,却也着实浮夸了些。 叶凤歌一边说着,端了药碗回身来,见傅凛脸色微变,这才恍然顿悟,原来那不是从外头买回来的,而是傅五爷亲手做的。 于是她赶忙改口,“只是过于华丽。” **** 傅凛曾祖母的父亲官至临州府匠作中郎,正是数百年前主持绘制临川新城建造图的人。 傅家的这位先祖私下颇擅奇巧手作,著有《匠作集》传家,图文并茂地收录了他生平做过的各式成品,还有许多奇思妙想却未及落实成形的稀奇玩意儿。 傅家这位先祖显然是个心思玲珑、意趣丰沛的妙人,那本传家的《匠作集》涉及门类繁多,不但有用途正经的屋宅机关、城防工事、宝船战舰,还有不少一看就知是哄妻儿开怀的精巧物事。 由于傅家后人仕途通达,几百年来偃武修文者众,却再没出过一位那般匠心意趣之人,那本《匠作集》便被闲置在这宅子的藏书楼中了。 直到傅凛被送到这里,因体弱不便出门,藏书楼里那本《匠作集》便成了他除叶凤歌之外最亲密的“伙伴”。 七年来,他对照着《匠作集》中的流程工序,再加些自己的巧思改良,做出了不少稀奇精致的玩意儿,其中泰半成品都送给了叶凤歌。 从傅凛此刻那失落恼郁的神情来看,那枚双蝶点翠花钿很显然也是他的手笔。 听见她那来不及收住的小小嫌弃,傅凛“哼”了一声,抬眼望天。 “没说不好看,”叶凤歌将药碗递到他面前,软声赔笑,“我很喜欢的。” “既喜欢,怎么不见你用?”傅凛满脸写着不高兴,显然并不接受她这亡羊补牢般的安抚。 想着毕竟是他一番心意,叶凤歌自知理亏地清了清嗓子,字斟句酌地小心解释,“那个翅膀,它会扑腾。若当真要用,是不是过于……童趣了些?” 试想想,稍有一点动作,额面就有两对色彩斑斓的翅膀不住扑腾;若给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小姑娘用上,那倒当真是可爱得很。 可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啧啧,得要多厚的脸皮才有那勇气。 傅凛扭脸不看她,重重哼道:“你得答应我,待会儿就把那花钿贴上,否则我拒绝喝药。” 叶凤歌为难地皱了眉头,想了想,还是让了一步,“好吧。” 她想,就贴一会儿,然后就说自己要找地方画图,躲着摘掉就是。 “三日,”傅凛像是察觉了她心里的算盘,狡黠地勾起唇,“我会随时检查的。哪时我瞧见你没贴着,下一顿药就得免了,同意吗?” “别闹,”叶凤歌索性将药碗抵到他唇边,“赶紧喝药,晚些凉了就不好了。” 傅凛倏地扭开脸,唇角噙着恶劣的偷笑,“你若不答应,我就不喝。” 那模样,像极了那种扯小丫头发辫的混小子。 叶凤歌头疼不已地沉吟片刻,“好吧。” 总归是他精心费神做来送她的礼物,就惯他这一回吧。 **** 既贴花钿,自就不合适素面朝天。 叶凤歌无奈地淡扫娥眉、薄施粉黛后,在傅凛贼兮兮偷笑围观的注视下将那花钿贴上额心。 傅凛噙笑盯着她的脸左右打量片刻,这才心满意足地叫上承恩往书楼去了。 叶凤歌忍下心中淡淡的羞耻,迎着丫头、竹僮们艳羡、好奇、惊讶、探究的目光,假装淡定地抱着纸笔,硬着头皮一路行到中庭花园墙角下的凉亭。 若是平时,她在房里躲足三日也就过了,偏偏今日约了闵肃来这里画图,实在躲不了。 昨夜在厨房碰见闵肃时,她惊觉闵肃身形高大魁梧,古铜的肤色很有几分豪迈刚毅,加之五官深邃、气质硬朗,与《十香秘谱》首卷中那个战将出身的男角儿似乎很合,顿时起了心思,想请闵肃得空时让她照着画一画。 可她与闵肃毕竟没什么交情,怕闵肃不肯,便试探地提出比谁吃得多,赢家可以要求对方帮忙做一件事。 其实她就是试试,心想着若闵肃不应,这事也就作罢,结果掌勺大娘与烧火小僮在旁跟着架秧子起哄,竟当真激得闵肃应下了。 闵肃是个重诺的人,早上傅凛带着承恩去温泉时交代他今日不用跟着,他便趁空主动来找叶凤歌兑现承诺。 叶凤歌得闲时会画些图样拿出去卖钱,这事傅凛从不反对,还吩咐了管事宿大娘照应着,及时添置她需用的笔墨纸砚与颜料等物,宅子里的人自也都知道。 这回叶凤歌去了一趟临川回来,只说新接了书坊画人像画片儿的活,她在众人眼里并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性子,旁人自都以为是寻常话本子,倒也没谁深究细问是给什么书配画。 闵肃自然更不会多想,一听只是要照着自己画人想画片儿这种小事,便愿赌服输地应了。 到了约定的申时,闵肃果然如约而来。 叶凤歌额心那对扑扇着翅膀的蝶儿实在打眼,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闵肃见状,竟也忍笑挑了挑眉。 “不要在意这种小事,”叶凤歌抬起指尖轻点向自己的额心,赧然垂脸,抿笑按住那对扑棱棱的小翅膀,“若是丑着你了,就请克服一下吧。” 其实那花钿模样精美、色泽璀璨,配着叶凤歌秀雅的五官也算相得益彰,凭添了活泼灵动,使她看上去比平常多了几分俏皮娇丽。 只是她素简惯了,行事做派也多豁达洒脱,今日突然精致起来,她难免拘谨不自在。 “不丑,”许是见她尴尬,闵肃朴实无比地安慰了一句后,随手指指凉亭正中的石凳,带开了话头,“我坐这儿?” 叶凤歌四下看了看周遭景致,最终指向靠墙那面连接两根圆柱的围栏长凳。 “还是坐那儿吧,有那几株锦葵衬一衬,画面也生动些。” 闵肃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在她指定的位置坐下。 叶凤歌在亭中石桌上铺开纸张,又拿了墨锭与砚台过来,口中对闵肃道,“晚些阿娆忙完手上的活,会帮忙送茶果点心来,委屈你先枯坐片刻。” “无妨的。” 闵肃本就不多话,叶凤歌与他又算不得多相熟,三两句话后也就没得聊了。 好在叶凤歌画起图来时总是心无旁骛,闵肃平常又总藏在暗处不声不响,两人就这么沉默相对,倒是谁都不觉得为难。 **** 叶凤歌画图走的是工笔细描的法子,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将将画了点大致的轮廓。 她暂时停下手中的笔,动了动发僵的脖子,对闵肃歉意地笑笑,“只怕明日还要劳烦你一回。” 闵肃耿直正色,“晚上再赛一顿,你赢了再说。” “江湖儿女,也好意思这样斤斤计较的吗?”叶凤歌随口调侃着,又轻轻转着脖子。 这连串动作下来,额心那两对小翅膀又调皮地扑腾起来。 “再动,你那蝴蝶怕要飞走了。”闵肃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却难得地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 叶凤歌这才想起额心的花钿,两颊骤然一烫,忙不迭以指尖虚虚遮住额心,笑得尴尬。 “你……” 话音未落,凉亭外的碎石小径上传来幽幽凉凉的几声咳嗽。 叶凤歌与闵肃双双扭头。 扶疏花木交相掩映的小径中,玉色织金锦披风衬着傅五公子那一身的月姿霜韵。 他唇角浅浅勾着似笑非笑的弧,眉目间似有烁烁流光。 不知为何,叶凤歌看着他此刻的神情,心中浮起一个古怪的想法—— 若是人的神情能散发出气味,那此刻的傅凛,多半是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