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折缃桃蒲帽簪(四) 黑暗之中,徐三娘仰面躺在榻上,忆起前生的悲剧过往,不由得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此时酒意上了心头,更是惹得愁思茫茫。只是这徐挽澜,到底是个冷静自持的人物,当然不会任由自己沉浸在负面情绪之中。她只紧紧闭了下眼儿,蹙了蹙眉,再睁开眼时,便已是神色如常,毫无异样。 她清楚得很,熬夜是完全无用的。今夜里起了心事,想得辗转反侧,捣枕槌床,睡不着觉,又能起什么好作用?隔日里起不来床,睡眠不足,岂不是又误了一天的事,完全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正所谓同床各做梦,唐玉藻虽与她盖着同一条锦被,躺着同一个床炕,可徐三娘心里在想些甚么,他便是绞尽脑汁地想,也无法猜出一二。而他的这满副心思,则俱都放在了如何迎奸卖俏,勾引这徐三娘之上。 徐三娘翻了个身,背对过唐小郎,正打算酣然入梦之际,忽地听到唐玉藻低低说道:“三娘子,你说,奴用不用去寻一方帕子来,再往那巾帕上洒些血迹,或许便能以假乱真,蒙混过关。” 他说这话,自是别有目的。若是徐三娘果然是东墙处子之身,那他这几句言语,必能逗得这小娘子面红耳热,低眉垂眼,羞涩不已。若她不是,他心里便也有了计较,知道该如何行事,才能投其所好。 只是这唐小郎,纵是有玲珑七窍,也断然猜不到徐三娘是何来历。徐三娘听了他这话,只微微蹙眉,不耐烦地低声道:“不必多此一举。明日我自有对策。” 唐玉藻怔了一下,虽有几分失望,却并不因此气馁。他也随着徐三娘翻身侧卧,于一片漆黑之中,盯着那小娘子的后背,压低声音,温声道:“三娘子果然袖有玄机,聪明得很,不似奴这般昏头昏脑的,实在教奴心服首肯。” 徐挽澜此时已是十分困倦,听了这话,只闷闷地应了一声,敷衍过去,接着便搂紧了自己这一头的床被,闭紧双目,酣然入睡。 唐玉藻卧身在侧,眼上眼下,打量着她那雪白颈子,酥玉胸脯,不由得暗中拿定了主意。寒来暑往再一轮后,他定要擒龙捉虎,将这徐三娘完全制住,更要在这徐家站稳脚跟,谋得一个安身之地。 却说到次日清晨,鸡鸣天晓,徐挽澜尚还在沉沉地发着梦,便感觉有人不住拉扯着自己,口中还如扬啰捣鼓一般,絮絮叨叨,没个消停,聒噪到了极点。 徐三娘一听这尖声尖气的嗓子,便知道是徐家阿母回来查房验收了。她心里重重哀叹一声,不情不愿地掀了锦被,坐起身来。 徐荣桂坐在床沿儿上,见她起身,连忙凑近了些,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她,揶揄道:“哎哟,瞧你这小脸儿,可真是粉面含春,娇娆可人。小娘子成了人,当真是不一般。” 徐三娘不搭理她,径自下床。徐荣桂瞧在眼里,只当她是羞于启齿,连忙紧跟到她屁股后头,色飞而眉舞,口中欢喜道:“小娘子,你躲甚么躲,莫要不好意思,快跟阿娘好好说道说道!那唐小郎果真有那婆娘说得那么厉害?伺候得你可还算快活?对了,落红呢,可有落红?” 徐三娘早就想好了说辞,一面拿起由马尾加工而成的刷牙子,洒上松脂与茯苓制成的牙粉,一面漫不经心地道:“阿母也是女人,想来也该清楚才是。这初夜落红,也不是谁都有的。” 徐荣桂眯起眼来,扫量着她,又问道:“当真没有?” 徐三娘回过身来,直直地盯着徐阿母的眼睛,一挑眉,撒起谎来比说真话还真,道:“我还能骗你不成?我若是想诳你,直接扯来一方手帕汗巾,洒上些鸡血狗血,岂不是逼真得很?没有就是没有,先天没带来,一生也改不了。” 徐荣桂一听这话,细细一想,也觉得徐三娘若想作假,直接摆出一巾落红便是,她又不是想不出这法子,她既然没有,那便多半是真没有。 她确认了此事为真,不由得呵呵笑了,站到刷牙漱口的徐三娘身后,重重拍了拍她的后背,欣慰道:“我家老三出息了,再不是那乳声乳气的小姑娘了。你今日既不打官司,便在家里头歇上一日。等阿母干完活计,给你带些鸡子腰子回来,教你好好地滋一滋肾,养一养血。” 言罢之后,徐荣桂便喜滋滋地上工去了,留下徐三娘同贞哥儿一起用着早膳。往日里这一日三餐,都是贞哥儿烧火做饭,徐三娘每次兴起,想亲自下厨,都会被贞哥儿拿“君子远庖厨”当理由,死命拦下。现如今来了唐小郎,自然便改由他来煮饭烧菜了。 不得不说,唐玉藻的这业务水平,着实出色,化妆化得巧,烧饭烧得好。徐三娘尝了两筷子,便食指大动,但觉得齿颊生香。而吃了唐玉藻做的饭菜后,她再看这唐小郎,竟觉得他那副笑眯眯的小狐狸样儿,也显得可亲可爱了几分。 徐三娘这几日,过得倒还算顺遂,不但蒙混过关,骗到了徐阿母,还将计就计,捞着了好几顿好吃的,美其名曰“滋肾养血”。饱食快饮之外,她倒也不曾忘了正经事,及至开堂审案的前一日,便按着规矩,携了笔走龙蛇、吞珠吐玉的三份状纸,到那县衙拜访崔知县。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朱色赤黄,徐三娘由婢子引着,从后首仪门入了内宅。早些年李知县在时,徐挽澜来过不少次,对这路径已是十分熟悉,不曾想婢子却将她引到了别的路上去。 眼瞧着两边景致愈发陌生,徐三娘忙出言问道:“知县娘子如今不住内宅里了?怎么这路,离内宅愈来愈远了?” 婢子一笑,答道:“崔娘子说,内宅住不惯,不如大仙楼那边儿待着舒坦,便搬了全副家当,到那大仙楼里住去了。” 徐挽澜一听,轻轻摇头,暗想道:这崔知县,果然是个不按套路来的,那大仙楼哪里能住人? 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大宋国里,每个地方的县衙门里,都有这么一处大仙楼,便是在徐挽澜所生活的时空里,在真实的历史上,亦有不少县衙,也建有这么几间双层小瓦楼,一概称之为大仙楼。 这所谓的大仙楼,有两个用处,一是供奉大仙,二是存理档案及官员印信。在徐挽澜前世那时空里,这大仙楼中,供奉的多半是守印大仙,然而在这个阴阳颠倒的宋朝里,供奉的却是“狐黄白柳灰”五大仙,即是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若论起原因来,那是因为开国女帝宋十三娘,暮年之时,对这五大仙是深信不疑,久而久之,便推广开来。 这件事说来也是奇怪,宋十三娘这一辈子,开基立业,广辟皇图,干出来的都是惊天动地,改朝换代的大事儿。这样一个磨砺自强的女人,怎么临到垂暮之年,反倒信起那鬼神之说了?徐挽澜穿越以来,对此着实是琢磨不透。 却说那婢子引着徐三娘,二人一前一后,缓步来到了大仙楼前。徐挽澜立在院子当中,把着眼儿一瞧,便见紫薇花下,玉树庭前,那崔钿正瘫坐在那交趾黄檀躺椅上,头儿歪倒,眼儿紧闭,嘴儿微张,还不住发着细细鼾声,分明就是在困觉打盹儿。再看她那衣裳,虽穿的正是七品官员该穿的浅青色官服,佩黑银犀角带,可是那官服,也皱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褶纹。 徐挽澜手捧着三份状纸,立在原处,眼上眼下,打量着这一点儿官样都没有的崔知县,不由得抿了抿唇,无奈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