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妩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定安十六年,她约莫六七岁的光景。 那天下着梅雨,宫里派人到家中,说姐姐病了。 庭妩的嫡姐庭莺上个月才刚入宫,入宫时还未过及笄的生辰。 母亲听罢,担心得紧,遂携了庭妩进宫去看望她。 后来的事庭妩有些记不得了,只知道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母亲说有话要同姐姐讲,便让嬷嬷带庭妩出去,不要走远了。 庭妩懂事,知道皇宫不可胡乱走动,加上雨势又大,只能在抄廊下跟着嬷嬷一字一句地背诗。 梓熙宫朱门半开。 正背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时,宫外的穿堂有一太监撑油伞经过,伞下露出四条腿。 庭妩惊诧,唤嬷嬷道:“嬷嬷你看,那人有四条腿哎。”话音未落,伞沿微微上举,原来底下竟还站着个穿玄色锦袍、束墨玉发冠的男孩。 庭妩自知羞怯,尴尬地闭上了嘴,躲到嬷嬷身后。 嬷嬷却仓皇低下头,说:“见过太子殿下。” 男孩侧目淡淡地看过来,隔着从廊檐不断坠下的雨帘,直直撞进庭妩疑惑又惊怯的眼神里。 隔日,便有人来传话,问庭妩是否愿意入东宫做太子伴读。 说来也奇,宫里那些太子、王爷的侍读历来都是官府人家的少爷,可从来没有让小姐进宫做侍读的先例,说出去也太不像话,没成想皇上居然答应了。 入东宫的前三个月,其实盛连煜都没怎么搭理她,大抵是他一个人孤独惯了,心血来潮想找个玩伴解解闷儿,却又发现新来的丫头无趣之极,心生厌烦罢了。 第一次同他讲话,庭妩记得很清楚,园里的柚子树结了果实,她身量小,够不着,只能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 头顶突然响起男孩稚嫩的声音:“你想吃?” 庭妩仰头,这才发现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正躲在繁茂的枝叶里纳凉。 迟钝了两秒,庭妩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男孩俯视着她,语气跋扈:“你叫孤一声爷,孤便给你摘。” 庭妩年少无知,闻言顺从地叫了声:“太子爷。” 男孩一怔,随之便扔了几颗柚子下来。 渐渐地,东宫里的宫人便时常能看见两人待在一块儿,或是念书写字,或是练习射箭。 盛连煜虽只长庭妩三岁,但身姿却如松竹般破势而出,等庭妩反应过来时,他已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少年。 倏忽八、九年,时光如白马飞逝而过,期间发生的许多曲曲绕绕的事也如走马灯般地过。 梦境的最后,是盛连煜一身血迹,赤红了双眼掐住她的脖子,厉声嘶吼:“庭妩,你这个骗子。” 明知这是个梦,庭妩还是感到透不过起来,最后喘.息着醒过来。 雪还在下,落在墙院上有轻微的“沙沙”响声,地龙烧的正旺,寝衣背后汗湿了薄薄一层。 庭妩转过头,少年贴在她颈边睡的正熟,呼吸平稳。窗外反射着雪的银光,落在他英挺秀气的眉目间,庭妩忍不住伸出手,划过他的面容,想起他飞扬的模样,便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温热的手握住她的,庭妩心头一跳,以为是他醒了,他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唤了声:“阿妩。” 庭妩搂住他的脖子,脸埋进被子里,不一会便感觉布料濡湿了一块,心也绵密地疼起来。 她吸了吸鼻子,自言自语般地说:“连煜,什么时候你要是能......能娶我便好了。” 天刚蒙蒙亮,小德子摒着呼吸进来,轻声唤盛连煜起床上早朝。 庭妩睡的不大熟,盛连煜起身时不小心压住了她的头发,她便朦胧着醒过来,眯眼看向他。 盛连煜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捂着,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嗓音是刚睡醒的慵懒,夹杂着一丝孩子气,道:“时候还早,外面雪很大,你再睡一会。” 庭妩点点头,强忍着困意说:“那你注意安全。” 他答道:“好。”然后替她把帘子一道道放下来挡住烛光。 庭妩在的时候,盛连煜从来不唤婢女,小德子伺候他洗漱后,便灭了蜡烛,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过后,两人借着窗外隐约的光亮出去了。 庭妩再次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她估摸着大概到了辰时(早上七点至九点),于是拾起衣裳穿上,随手挽了个髻。 盛连煜上早朝时留下的脚印早已被雪又覆了一层,不见踪影。 殿外只有盛连煜身边的侍卫夜冬守着,他话一向不多,只是默默地保护着他的主子。 庭妩和盛连煜交.媾之事,除了夜冬、小德子和沉璧,再无第四个人知晓,因此庭妩若是留宿太兴殿,次日醒来守在门外的必定只会是夜冬或者小德子。 见庭妩出来,夜冬没有多余的言辞,只淡淡点头。 雪居然还在下,庭妩撑了伞回慧婉阁时,沉璧正坐在木桌边替她把前几日绣的荷包收尾,桌边的炉子上暖着一个小壶,冒着缥缈的热气。 主仆俩心照不宣。 沉璧替她盛了一小碗汤药,看着她习以为常地喝下去,叹了口气。 在东宫,日子说不上无聊,更何况谈无聊不无聊的又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也就这样过来了。只是因着下雪,无事可做,人便有些困顿。 庭妩不爱在宫中走动,除非皇后娘娘传唤,或去见嫡姐丽妃,或去看望秀盈姑姑,不然她很少出去见人。 盛连煜以东宫为圆心,画地为牢,只要她不主动出去,后宫的那些斗争便永远不会波及到她。 闲着无事,庭妩看着窗外的大雪,思绪渐渐地飘远了。 她和盛连煜的故事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大概是定安十六年那场梅雨过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