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国边境酅城。
冰天雪地中,一列打着黑底青雀旗的马车队伍缓缓行进,五驾黑漆马车皆是两马拉的大车。六名身穿盔甲的骑兵前后护卫车队。
最前面领队的是名青年,他马蹄践踏枯黄的芦苇,率领车队跃过缓缓流淌的具水河。杨雉是负责寻找采选美人的领头,眉清目朗,风姿俊爽,是个年纪轻轻的白面书生。
第二驾马车上,一名女子掀开厚厚的布车帘,露出一张秀气的脸。
她的面容让人转眼就忘,一双眼却格外清冷明亮。她戴的这张人皮面具,做工精良,堪称上品,就是车队领头的杨稚见了也无法识破。此刻晏傲雪眼中流露大悲大恸,若让杨雉看见,准会惊得起疑!
她心中情绪翻涌,管不上这许多,依着河中凸起大石的形状,依稀辨识出她曾熟识的河道轮廓。
年少时数不清有多少次,她骑着漂亮的马驹,打马跨过这条河。那时绿树葱葱,青草依依,而她少年得志,意气风发。那时她依旧是酅城司马晏移海最引以为傲的长女,一杆长刀纵横军营,恣意骄傲!那时她与父亲互相追赶着打马跨过具水河河,穿过一大片松林,打马长驱直上,就能回到家。
阿曜会摇着小手中的拨浪鼓,向着山坡狂奔而来,冲山下喊她:“阿姐……”
阿娘在他身后唤他:“你慢点!别滚下去咯!”
阿爹则会骑马冲上山坡,抱起胖嘟嘟的阿曜,拿胡茬去扎阿曜的脸,惹得阿曜咯咯直笑。
阿爹抱着阿曜,拥着阿娘。阿娘回身唤她:“雪儿,快来,回家了!”
晏傲雪极目看向远处不高的山顶,眼中一片湿濡。一眨眼,熟悉的寒风吹来冰冷的记忆,那是她最后一次踏过这条具水河,也是她关于此地最后的记忆。漫天大雪中,遍地尸骸,血水染红了具水河。山坡上烧起弥天大火,冲天的火光,照亮父母弟弟的尸体,她伏在父亲身上痛哭失声……这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想来却恍如昨日。现在她的泪已干,剩下的唯有一腔愤怒。
“喂!叫你呢,放下帘子!”一名女子骂道。
马车上一路叽叽喳喳的声音都停了,看向窗口这边。
“冷死了!我让你放下帘子,听到没有!”
一阵掌风扇来,晏傲雪机敏地抬手,抓住一名女子的手腕。她蹙眉转过头,疑惑地对上一名粉衣姑娘的怒容,一时还没弄明白状况。
“哈!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进宫当妃子的料。整日里指使别人为你做这做那,还真当自己是贵人了?”坐在车厢前面的绿衫姑娘出声讥笑,众人也跟着嗤嗤笑起来。
粉衣女子恼羞成怒,她两只手使劲挣扎起来,却怎么都挣不脱,叫道:
“你这个野蛮村妇!给我放手!”
“哎呦,自己力气小还责怪别人,装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啊?真是笑死人了!”绿衫女子继续讽刺她。
原来是个蠢笨的丫头!
晏傲雪放开手,任这个容貌尚佳的姑娘跌坐在车厢壁上。
粉衣女子气得胸口一鼓一鼓地,上下打量晏傲雪,她一身灰色麻料衣裳,土里土气,还褪了色,边缘也磨破了,头上还别一根破骨钗!她又愤恨又鄙夷,道:
“这个女人有鬼!打从半路上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谁知道她是不是别国奸细?”
“你看她,打人不成还学狗反咬一口。我们看哪,你才是鬼,长舌鬼!”绿衫女子讥笑道。
众人又哄笑笑起来。
粉衣姑娘抓着疼痛的手腕,狠狠剜了晏傲雪一眼。
晏傲雪不跟她一般见识,独自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这时候要是凤鸣刀在身边多好,还能靠着睡上一觉,可惜它有一人高,太招摇,只能留在伏龙山了。
这些女子一路上吵吵嚷嚷,互相挤兑、互相挖苦。她们欢欢喜喜,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涂抹上自认为最精致的妆容,好像凭着年轻可以征服一切。她们无身份无地位,靠些绣花织布的本事,指望凭借一番好容貌去博取前程。她们没一人忧愁悲戚,没人与那个和她换衣裳的女子相似,那女孩为离开生病的老母亲啼哭不止。
晏傲雪惆怅地想:若她没有家变,或许跟她们一样单纯,还在为一身大力气懊恼,为自己成不了淑女、与众不同伤心。可现在她无比庆幸,感谢传自父亲的大力气和一身好武艺,为自己有特立独行的本钱而骄傲。因为没有了这些倚仗,她恐怕只能跟这些女子一样,以色侍人,才能接近目标,实现复仇。
马车颠簸四个时辰,快到郚城时,天已经快黑了,车上几名女子又聒噪起来。
“唉,你们听说没?那个去年从齐国逃到咱们纪国的大夫崔璞,现在就在郚城!”绿衫女子悄声道。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洗劫自己封邑府库,带着满城财宝投奔纪国的齐国大夫?”有人凑过来道。
“除了他还有谁?”绿衫姑娘道。
“等等,”有个傻里傻气的姑娘问道:“他为什么要洗劫自己封地的府库啊?”
“你这个丫头,从乡下来的吧,这都不知道?”粉衣女子嘲笑道:“齐君将崔璞封邑里的田地分给其他公族,他气恼不过呗!他洗劫了府库,再放一把火烧了府库,就逃来纪国,一路上还有齐国刺客追杀他呢!当时不光齐国震惊,纪国也是上下震动,无人不知!当然了,就你这丫头不知。”
“我家在边城嘛,”那女孩怯懦道,“消息不是很灵通。可是,崔璞来纪国不应该去都城吗,怎么会在郚城?”
“国君是请崔璞去都城来着,可公子敖半路就将崔璞截去郚城了!”绿衫姑娘道。
“公子敖好大胆子,连国君请的客人都敢截!”众女子惊讶得咂舌。
粉衣女子自恃比别人消息多一些,仰脸朝天,得意道:“那你们知道,当时去请崔璞的是谁吗?”
众人摇头纷纷说“不知”。
粉衣女子显摆够了,一指车队前头,“就是带咱们去郚城的杨大人啊!”她无比骄傲道:“我跟你们讲,崔大夫经过郚城时,恰巧杨大人带着一批采女进郚城。当时我堂兄也在杨大人的卫队里,听他说,杨大人跟崔大夫说了几句话,崔大夫就跟着这位杨大人去郚城了。”
“那公子敖是不是得重赏杨大人啊?”众人好奇道。
“赏了啊,”粉衣女子道:“可惜只赏了个廪人的官给他。”
“啊?”众人唏嘘,为他不值。“那不就是个管些粮禾米物的小官嘛!”
“这杨大人其实是公子敖姬妾的弟弟,可是一直不受待见,帮郚城采选美人也算不得官职。”绿衣女子接口道,“若不是崔璞大手笔,出了百镒金子,将城墙修得高大宏伟,杨大人还得不到封赏呢!”
“净瞎说!好像你见过似的!”粉衣女子被抢了风头,不禁气道。
“她没瞎说!你们看,是真的!看这城墙!真是太高大了,比都城一点不差呢!”
众人将车帘掀到一旁,纷纷挤到窗口朝外探看,惊讶出声。
“传闻崔璞的财宝用都用不完!”粉衣姑娘惊叹道:“他带来的箱子足足有三十多只,入府那天有个箱子翻到了,满满的金银珠宝啊,多少人都看见了!”
“我的天呐!那得值多少钱?”女子们惊叫起来。
“那崔大夫不就是郚城巨富了?”
“绝对是郚城首富!公子敖都不一定能赶得上他呢!”
晏傲雪一直闭着眼,不动声色,想听出些有用的消息来。可听来听去,都是些她早已掌握的情报。她睁开眼,扭头看向马车外。
郚城城门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城门上方,黑底金字写着大大的“郚城”二字。城墙上披红挂彩,黑底青雀鸟的大旗插满墙垛,大旗迎风招展。
她视线向上扬,仰视那令众人惊叹不已的郚城城墙——高三丈,厚一丈,高大坚固,气势雄伟,而且,易守难攻!晏傲雪一挑眉,这崔璞给敌国做的工事也太用心了,莫不是真有叛国之意?既然崔璞是齐国谍者,她来纪国第一件事,自然要会会这个“叛国者”。
马车一路无碍,直通公子敖的府邸。从后门进去,在下人住的一处院门前停下。
一众女子拎着各自的行李陆续下了马车。
新进郚城的新鲜劲一过,坐了几日马车的疲乏劲儿就涌上来,这些女子用过晚膳之后,纷纷铺被子准备就寝。
“这个院子好气派,跟纪宫似的!你们说,这公子敖得有多少财力啊,建这么大的府邸?”乡下来的姑娘体力好,精力十足。
“真没见识!”粉衣女子解下钗环,没精打采道:“这哪是寻常公子能建得起的啊?公子敖的府邸本是郚国故都的宫城,能不大吗?郚宫虽是纪国的属国,也有纪宫的一半大了。”
“这么大啊!”乡下姑娘惊讶地张大嘴。
“不过呢,听我堂兄说,当时公子敖攻城的时候把城墙打坏了,因为重新加固城墙耗资巨大,他就简单修缮了下。”粉衣姑娘打个哈欠,“这大夫崔璞就说了,如此单薄的城墙与宏伟的公子府不配,他愿出百镒黄金为公子敖加固城墙。公子敖当然乐意啊,这才有如此壮观的城墙。听说还要为他办庆功宴呢!”
大家唏嘘惊叹。
晏傲雪几不可闻地挑了下眉,在灯火上撒了点药粉,埋头整理自己的床铺。
这些年在玄奇营,关于纪国的情报晏傲雪一条也没落下,对公子敖府的来历她了如指掌。看来这些边城的姑娘,顶多也就知道这些了。
粉衣服女子用胳膊肘碰了下旁边的姑娘,“唉,你说她是不是哑巴,为什么整日一句话不说?”
“怎么可能?”
那姑娘看了下晏傲雪的方向,发现晏傲雪兀自拿包袱当枕头在最外侧侧身躺下。
她压低声音道:“我们是要去都城采选呢,若是国君选不上我们,还要给两位公子采选的,声音容貌怎么可能有损?”
旁边的女子凑过来道,“我阿爹以前在府里当过马夫。听我阿爹说,公子敖有千斤之力,而且异常凶残,最厌恶有残缺的女子。之前有个脸烫伤的婢女给公子敖端盥洗的水盘,公子敖看见了大怒,一掌拍在她头上,当场毙命。临走之前,我阿爹还特地嘱咐我,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所以啊,杨大人怎么可能会找个哑女,你别瞎猜了。”
晏傲雪闭目假寐,嗅着手中的小药瓶,清凉醒脑。她灵敏的耳朵听到西北方传来笙箫之音,对这些女子的窃窃私语烦不胜烦。宴席已经开始了,这群聒噪的丫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消停?
“你们听,外面有乐声,今晚有宴席!”粉衣女子突然惊喜地坐直身子。
“刚才吃饭的时候碰见对面的姐姐了,”绿衣女子铺好铺被,她懒懒道:“她们说今夜为了庆贺城墙修筑功成,在大摆宴席呢!公子敖、众位夫人、各位大臣都来了,听说崔璞也来了。”她转而道:“好了,都累了一天来,大家都歇着吧!明天女师就来教习了,咱们还要早起呢!”
“这么盛大的场合,应该叫大家一起去!”粉衣女子不甘心地一摔被子,气得干瞪眼。
油灯里的药很快生效,一刻钟后,晏傲雪听到她们酣睡的声音。她悄然起身,解开包袱,利落地换上一身黑衣,黑巾覆面。打开窗户翻身出去,她回手轻轻阖上窗扇,谁也没察觉少了一个人。
晏傲雪飞身穿过南面的府邸,直奔北面流翠园。无需去想地形,寻着乐声走就对了。
郚国旧主喜爱园囿,将颢阳大殿建在流翠园中。这处大园占地三十亩,东西南三面古木参天,环拱颢阳殿。园中假山林立,将偌大的园子隔成十几个小园,游廊、路边、屋檐下挂满了灯笼,多得如同天上的星子。树林中显露一座高台,晏傲雪知道这是邀月台,仿照纪宫而建,是这全园最高处,站在邀月台上可俯瞰流翠园全景,虎啸亭,风雷楼,雨月湖,尽收眼底。
此时邀月台上灯火通明,依稀有个靛蓝色衣裳的男子端坐其中。
晏傲雪无暇停留,绕过邀月台,明白自己若再靠近,会惊动颢阳殿上站岗的护卫,在大殿东侧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隐匿踪迹。她藏身的位置极好,刚好能清楚地看到通往颢阳殿的小径,又刚好不被发现。
等了一会儿,穿着红底黑云纹深衣的宫女穿过在园中石子小路。钟磬萦绕,灯光摇曳,她们端着佳肴美酒,恍若一个个掉入人间的仙子。
晏傲雪迅速出手,截下最后一名侍女。
她一个手刀将这名侍女劈晕,藏在大树后面。换上她的衣裳,再捡起地上的梨子在裙子上蹭一下,装进果盘,她从树后出来,跟上下一波送果品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