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程村。
黄昏。
程母看着满地乱跑的鸡崽子，又看看只剩下半边脸的太阳，叹气道：“唉，老大和老三这几日也该到家了，也不知道老三考的怎么样。听说要是考中了举人，县里是会有人来报喜的，这离出榜也有段日子了，也没个动静。”
只怕是瑾明没有考中。
若是真没考中，她倒是能接受，只怕两个儿媳心中不太好受。
陆氏和胡氏比她还担心，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两人可是拿着亲儿子的前途来赌这一次的，她们比谁都迫切的希望小叔子能考中。
可她们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迫切就能成的，不然也不至于有些人从做孙子考到有孙子，都考不中一个举人。
便是真的没中，她们也不能无端迁怒小叔子，毕竟当初小叔子可是说了要独自赴考的，这样便能大大减小花销，自家儿子要去念书，虽然困难些，但是也掏的起钱。
“娘莫要想太多。”陆氏忍住心焦，安慰道，“说不得是路上不好走，来得慢些罢了。”
胡氏也挤出笑来，“大嫂说的对。便是没考中，那也无碍，小叔子才几岁啊，不中下回接着考便是……”
话音刚落，程老二便像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刮进来，径直刮入了房间，嘴里不忘大喊道：“快快，娘，大嫂，娘子，快换身体面的衣服，报喜的人来了，瑾明考中举人了！”
他方才和爹还在田里忙活的时候，忽然就听到有乱七八糟的声音喊他爹，身后还跟着一帮敲锣打鼓带着大红花的衙役。
再一听，才知道是他家瑾明考中了，这是来报喜的。
他爹惊喜过度，话都说不出来，傻愣愣的被来瞧热闹的村人拉住，他回神快，撒开腿就往回跑。
这样的大事情，他作为举人老爷的哥哥，可得体体面面的出现，两裤脚都是泥水成什么样子，正经换身体面气派的衣服才是。
他随意的蹬掉裤子，翻箱倒柜的找起来，势要找到自己最体面的衣裳。
院子里的三个女人齐齐呆滞，只以为是自己日思夜想，一时产生了幻觉。
过了一会，三人醒过神来，对视一眼，来不及说话，便匆匆忙忙的跑回房间。
程母虽然年长，但是动作分外灵活，最先回到房间，她翻出自己逢年过节或是走亲戚时才舍得穿上的压箱底衣裳换了，又翻出那几件仅有的首饰戴上。
她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仍觉得不满意，便又匆匆从房里出去，敲响大儿媳的门。
“快快，把你的口脂给我用一下。”程母焦急的说道，“我这几日都没睡好，脸色难看的很，蜡黄蜡黄的，我用点口脂润润，也好看些。”
陆氏系好衣裳，套上一只细细的银镯子，连忙将轻易不动用的口脂拿出来，自己也照照镜子，“娘说的对，我也抹些，这样显得红润有气色。”
胡氏房里，晒得黝黑黝黑的程老二，在胡氏的劝说下，总算放弃了给自己敷一层粉的想法，看着胡氏在那描眉画眼。
觉得自己脸色好多了的程母又想起一件事，撇下正要说话的陆氏，匆匆来到后院，再一次抄了丈夫的小金库。
虽然现在来报喜的人不像前朝那样趁机索要赏钱，但是也不能让人白跑一趟，该赏还是得赏的，这做爹的，做些贡献是应该的。
不知道自己被抄了私房钱的程父已经回过神来，他的开心的忘了疲劳，一张嘴咧开了就没再合起来过。
四周围着熟悉的父老乡亲，还有一帮气派神气还骑着马的衙役，每个人都对他热情的很，俨然把他当成人群的中心。
程父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待遇，连村里总爱教训人的族老长辈都对他青眼有加，话语里都是捧着他，连那么几个偶尔酸言酸语，和他不太对付的人都恭维他，能不让人开心么。
哎呀，不管怎么样，先让他痛快飘一会吧，不然怎么对的起自己这些日子的日夜不安。
他的瑾明是举人老爷了，那他就是举人老爷的爹了，以后说出去，可有牌面了！
同在人群里的四族叔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欣慰于他们程家一族，如今也出了个举人，那是整个族的荣耀，他身为族老，同样面上有光心酸自己的孙子，从小的境遇比程瑾明好多少，家里更是合力供他念书，结果闹得分家，他却还不知道上进，如今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
同样是姓程的，怎么就差的这么多呢。
想到程父家中那两个从不撺掇男人分家，还帮着一起供养小叔子的儿媳，他更加心酸了，这孙子不如人家儿子，连比儿媳妇都比不过。
队伍越来越大，等到达程家门前的时候，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过来了。
程母几人虽然有所准备，却仍被这样大的场面惊到了。
这是整个村子，连吃奶的小娃娃都出动了？
家里的几个小孩挤在人群里，借着身材的优势，倒是顺利的挤了进来。
而那几个骑着马，和几个吹吹打打的衙役，却挤在人群中动弹不得。
还是村里的族老出面，呵斥了瞧热闹的村民，才勉强分出一条道来，让几个衙役进门。
负责报喜的衙役也不生气，他们这些人也是头一回这般受欢迎，被百姓们这般簇拥着呢。
更何况他们东平县多少年没出过经魁了，他们能为经魁举人老爷报喜，那是多体面的事情，怎么可能生气，高兴还来不及。
暗搓搓的说一句，这种感觉还挺爽的。
“快请程老爷，恭喜程老爷高中东洲府乡试第五名经魁！”
程母腿软的靠在大儿媳身边，第！五！名！
怎么说家中也是有人赴考的，她虽不甚明白这经魁是个什么意思，却知道第五名是很了不得。
“程老爷？”程老二捂着胸口，了不得，以后他就是程老爷他哥了。
“这，瑾明还未到家。”程母紧张道。
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每个人都有话说，吵闹的很。
还是胡氏机灵，连忙将人往厅里请，将家中的碗又洗了一遍，给来报喜的衙役和族老们上茶。
程父坐在主人位应酬，一张黑红的脸像是发光一般，连裤腿上的泥点子都显得格外不同。
按照一个村民的说法，“那可是举人老爷裤腿上的泥点子，肯定不一样！”
院子里的人仍不肯散去，挤在门口看热闹。
有那年纪和程瑾明差不多的，已经开始吹自己小时候和程瑾明交情多好，那时就已经瞧出程瑾明是个文曲星下凡，注定是要做举人老爷的。
几个大娘也开始吹嘘从前自己抱过举人老爷，从小就看出这孩子不一般，大有出息。
程母有些懊恼自己往日总舍不得钱，连个茶杯茶叶都不舍得买，使得如今这般窘迫，连正经待客都不能。
来报喜的衙役可不管这些，一个两个将这从山上采来的老茶夸出花来。
等得知这里面还有程瑾明亲手采的茶，连端碗的姿势都恭敬起来。
举人老爷亲手采的茶，有几个人能尝到！
还是东平县这十几年才出一个的经魁老爷举人亲手采的，说出去多有面子！
就是可惜了举人老爷不在家，不然他们能见一见真容那就更好了，和别人吹牛都多一个谈资。
打赏来报喜的衙役花了程母将近千文铜钱，几乎将家中所有的现钱都花光了，她却一点都不心疼，还张罗着要杀鸡庆祝，杀两只！
这还请了几个族老的，还要请他们帮忙商量这摆席的事情，可不能太小气了，失了体面。
几个小孩子还不太明白举人老爷意味着什么，知道的等会有肉吃，早就高兴疯了，忙上忙下帮着打下手。
程母高兴的根本坐不住，“快快快，老大家的，吃什么南瓜饭，家里又不是没有米，今晚大家伙都吃大白米饭！老二家的，做菜的时候别那么小气，多放点油，有油炒菜才有滋味。老二你动作利索些，可别把鸡血打翻了，这可是好东西，能做一道才呢。”
“哎，娘我知道了。”陆氏大声应道，往常恨不得数着粒数来的她一点都不心疼的往锅里量米，那米筒上都冒出个尖尖来。
负责炒菜的胡氏也改了拿棉布擦锅的习惯，一勺子一勺子的往锅里倒油，放的足足的。
两人同样笑得合不拢嘴，她们赌对了，从此以后，不只是家中改头换面，她们的儿女，也会有更好的前途。
从前那些酸她们蠢，被公婆压着欺负，只知道供养小叔子，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妇人们，今日竟都开始夸起她们有眼光，有福气了！
她们此刻的心情，就像小叔子教孩子们的那句话一样：
扬眉吐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