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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

“妈,爸,我回来了。”

方珩去到前厅,和二位打了个照面,正要走的时候却被二老叫住。

“方珩,说说感受,月薪几千多的工作感觉如何?”方鸿折起报纸,像是小时候考校女儿问题似的严肃。

“很好,郊区空气清新自然,单位同事和睦热情,小孩子们也都挺活泼的。”

方珩脸上带笑,没有机会这话里带着的讽刺。答得中规中矩,不卑不亢,完全没有因为父亲的揶揄乱了阵脚。

“这么说你这一去,就没打算再回来了?”方鸿扶了扶眼镜,语气平静,让人不知道她说话的心情。在方珩眼里,这就是典型的商人做派,哪怕她爱他的父亲,却也并不喜欢这种行事风格。

“是啊,您不是教导我,要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

这种问答的应对套路方珩早已经谙熟于心。只要她软硬不吃,方鸿就拿她什么办法也没有。

方爸爸的嘴角抬了抬,就连笑容都深沉的很,不知道是表扬还是嘲讽。

良久,他才点点头,刚刚被放到一边的报纸重新回到了手中,这要是有客人,就是很明显的送客意思了:“行,你去找小光吧,她等你一下午了。”

“嗯。”方珩转身想走,却又被另一个声音叫住。

“方珩,你柜子里有你姨妈给你买的衣服,你一会去看看,不喜欢就拿出来,我处理掉。”一直坐在旁边,眼睛始终没从电视屏幕上移开的女人突然开口,语气冷淡道。

“知道了,妈。”方珩应一声,转身离开前厅。

然而,在她离开房间几分钟后,方爸的报纸再没翻动过,方妈端着的茶杯也再没碰过嘴唇。

一时间气氛凝重。

“你想闺女你直接说啊,嘴硬什么。”方鸿最先忍不住了,她撇了一眼女人:“衣服都是你自己精挑细选的,你好意思把这锅推给你妹?”

“诶呦,不知道刚刚是谁,笑的跟朵狗尾巴花似的。诶我就不懂了,方先生,你为你姑娘骄傲你直说了吗?这人呐,真是上了年纪脸皮也跟着蹭蹭涨哈。”

“何女士!”方爸爸老脸一红。跟女儿在一块的时候,他还能勉强端端架子,可和老婆在一块倒是瞬间变成个老顽童,情绪那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写在脸上。

“诶,我不就在这呢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方先生是有什么见教么?”

……

*

方珩从前厅出来之后身上就像是长了一条小尾巴。

表妹楚光嘴里还鼓鼓囊囊着零食,就扯着她表姐问工作上好玩的事。方珩想想,自己这小表妹倒是和那群孩子差不多大的年纪。

“嗯……”方珩想了想:“有一个小妹妹,她的的名字很奇特,叫作余烬。”

这话一说出口,她自己也先愣了一下,为什么和那么多小孩子打过交道,最想提起的反而是初见时候的那个别扭的小姑娘。那个子小小的,柔弱的好像是要被风吹走的纸片人似的。

“余烬?多余的纸灰?”

楚光想着那两个字怎么写,伸手比划了一下。然后一挑眉,“好不吉利,但是好像又有点酷……”

“我觉得不应该这么解读,”

方珩打断,随口说出了这几天来无意念叨那孩子的名字的时候,想出来的解释:“我想了想,可能这个名字应该解读为,烈火也无法焚尽之物,是很顽强的意思。”

“学霸啊就是爱文绉绉。”楚光耸了耸肩,毛茸茸的脑袋直往表姐身上蹭:“还是颓废一点比较酷,现在谁还标榜自己’伟光正’啊,那会被人笑话死的。”

方珩伸手揉乱她头发,心里却在想些别的事。她突然意识到,她以为淡忘了的小姑娘,却被她无意识的一次又一次的想起,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小孩已经在她心里占据了那么大的位置。

之后的聊天印证了她的心事,虽然一直在和小表妹讲述发生的事,却没有了最开始时候,心底那种悸动的,带着雀跃与激情的分享欲。

“小光在班上有喜欢的男孩子么?”

说完了自己的事,她这个不怎么称职的姐姐也来关心一下小妹妹的日常生活。

楚光学习上不用愁,并不是说她学习多好,而是和她这个从小被严格要求的姐姐不同,阿姨家并不要求孩子有多么出类拔萃的成绩,哪怕送孩子出国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这孩子有些恋家,很粘人,她阿姨也不放心这孩子在国界外独自生活,所以这出国镀金边的日程倒是被搁置了。

“为什么非要是男孩子啊?”楚光一扬眉,“没准我会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也说不定哦!”

“……”

方珩给了她一个白眼,帮她把被子拉高:“你该睡觉了,小非主流。”

*

如果说工作时间过得很快,那么假期就更像是白驹过隙了。

很快,方珩又搭上了回所的车,带着足够让徐安秋瞠目结舌的行李。

方家人没人来送行,这是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一如从方珩小的时候,大多数事情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你这是要搬家啊?”

徐安秋瞠目结舌,“就算那条件艰苦点吧,也不至于……不……小珩你来真的啊?”

方珩看着她笑而不语,默默的把一大包零食塞进了车后备箱。

“我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徐安秋悻悻叫道。她没关车门,便吭哧吭哧陪着沈枕开始搬运那些书和零食了。

她们到了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中午了,走过了三道铁栅栏,方珩突然发问:

“这栅栏的设置真的有必要么?

“没必要人跑了怎么办?”

“那有必要设置这么多么?”

“只有最外面一道起了点作用,上面拉了电网。”徐安秋指了指上面带着尖锐沟刺的银色铁圈。

“……”

方珩其实想表达的是,小姑娘们都挺乖的,根本不会有人想要往上爬的吧。

两人将图书搬到了图书借阅室,正准备下楼吃点东西,正碰到医务室里的小护士。见到徐安秋,一脸焦急的小护士像是见到救星:“徐姐徐姐,上午有个孩子摔倒了,额头流了挺多血的,您赶紧过去看一看吧。”

徐安秋冲着方珩摆摆手示意自己走不开,让她先去吃饭,却没想到方珩竟也要跟着过去看看。

“你担心是那小孩?”徐安秋看着方珩自从听到那消息就蹙起的眉头,拍了拍她肩膀。

方珩没说话,神情依旧严肃。

她没来由的想到了余烬。

不过这一次受伤的并不是余烬,但却也是个熟面孔。

“你是……陈云?”方珩眉头拧的更深,就算她是个外行也绝对能分清,这根本不是什么摔伤。

“怎么弄的?有人欺负你么?方珩把捂着伤口的小丫头抱进了里间,徐安秋也立刻换衣服消毒准备缝针。

“我是自己摔得。”陈云的眼泪稀里哗啦的,却一口咬定她就是自己摔得。

“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么?”方珩继续耐心哄劝。

“你不要问了!都是你!你……”陈云红着眼睛,冲着方珩吼道:“别问了!”

“……”方珩看了那孩子一会,终究是点了点头,将位置交还给徐安秋。“我知道了。”

这个小插曲让方珩一天的心情都不太好,晚间的时候,她见到了肖洁和她的小姐妹,对方兴奋的冲着她挥手打招呼。

“方姐姐,好几天没见到你了呢,好想你,你去哪里了呀!”

“嗯,刚刚休假回来。”方珩冲着对方笑笑,那笑容透着点疲惫。

“对了,方姐姐,我没见到余烬,她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关禁闭一周,现在没人能见到她啦。”

“关禁闭?”方珩一怔,心里突然纠紧:“出什么事了?她怎么了吗?为什么会被关禁闭?”

肖洁看着方珩突然焦急的面容,停了停才缓缓开口:

“那个人可不是个乖孩子哦,方方姐你不用担心她。听说啊,是想逃跑偷偷爬墙出去,被电了一下掉下来,又被值班的警官抓个正着。”女生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想笑,却忍住。她叹了口气:“哎……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好好在这里学习改正多好,总有一天会出去的,这么急干什么。”

方珩呆住,之前她还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发生了。

而做出这件蠢事的,还是那个令她挂念的孩子。

“你们先回去吧。”方珩也没了说话的欲望,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决定去看看那个小女孩。

一听说方珩又要找余烬,就连警卫员都有些不耐烦。方珩连连道谢,赶紧拿出了来时楚光特意给她捎的、市里有名的点心,一大盒全推到了警卫员的面前。

对方笑了笑,收了点心,终于是同意了。不过这次,他实在懒得跟着方珩给她带路,索性直接将禁闭室的钥匙给了她,也就是多嘱咐了一句注意时间。

禁闭室没有外向的窗。

唯一与室外有点联系的就是铁门下面的一条狭缝。方珩看着那条一指宽的细缝,突然没来由的烦躁,就像是被裹进了无法挣脱的茧子。心底那股攥住她血管扯住她神经的感觉又一次的漫了上来,她突然想撕开扯碎这一切的一切。

铁门幽幽打开,走廊上昏黄的光将里面小小的人,在墙上拉出巨大的影子。就像在小女孩的背后,站了一只黑色的恶魔。

没来由的,方珩看到这一幕,就像之前在名为‘孤独’的摄影展中行走,见到一幅幅或彩色或黑白的作品,极美却极荒芜。

她突然很想拥这个孩子入怀。把所有的荒凉孤寂排除在外。

余烬抱着膝盖,低垂着头,乱蓬蓬的头发像是柔软的稻草贴着她的轮廓。她坐在房间中,就像是坐落于园林庭景中的太湖石塑,安静而沉默。

“余烬?”方珩轻轻的唤了一声。

“……”

意料之中的结果。

方珩慢慢走了进去,就像是投身入海潮。

铁门呼啸着声音在她身后合拢,光面收束,被挤成条最后拉成细丝,最后消失。黑暗吞没了一切。

两人在黑暗之中,面面相觑。或者说,只有方珩自己在注视,那孩子依旧没有看向她。

“余烬小朋友,你能听懂的,对不对。”方珩上前几步,在抱膝坐在地上的少女身边蹲了下来,她动作轻缓却认真,像是怕吓到什么畏生的幼兽。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方珩觉得禁闭室里弥漫着一股逼仄而潮湿的味道,还带着一丝让人不舒服的气息。

“我知道你能听懂的,余烬。”方珩平静的说:“听到别人叫你的名字时,要回应,这是为人一种基本的礼仪。”

“……”

方珩在心里苦笑了下,想了想,她索性在余烬身前盘膝坐下,与她面对着面。

“你为什么要爬电网呢?余烬,你很想出去,是么?”

“……”

“外面的世界确实很有意思,也很美好,但只要你乖乖听教员和警官的话,不久之后就可以出去了,知道了么?”

“……”

方珩看着依旧对她爱答不理的小姑娘,无奈的伸手,想像对别的小朋友那样,轻轻揉一揉她的头发。

但哪怕是在一片昏暗之中,余烬却依旧灵活的躲开了。

方珩的手有点僵,她讪讪的收回手臂,幽幽一叹,半嗔怪半委屈的轻声说:“你……很讨厌我么。”

终于,余烬有了回应,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方珩:“……”

好了,这下一切都清楚了,她能听见她说话,也能理解她的意思,她就是不想理自己。

方珩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呢?委屈有之、挫败有之、生气有之、埋怨有之、无力又无可奈何有之……

可却偏偏没有半分要甩手走人再也不管的念头。

但她板起了脸,向余烬伸出了手,语气有点凶:“把你的手给我。”

“……”对方轻微的动了动身子。

“手给我。”方珩有一次重复这个命令式的语句。

余烬松开交握的手,然后慢慢的向前伸了过来。

只一瞬间,她的手就被一只更温热的手掌包覆其中,余烬身子颤了颤,带着额前的碎发也轻轻的晃了晃。

方珩轻轻挽起她的衣袖,却闻到了一股不正常的味道,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腐烂坏掉了的味道。

这下轮到方珩惊颤了,她一个激灵,几乎握不住少女的手,而对方像是料到她的反应似的,迅速的抽回了手,身子也缩的更紧。

方珩“腾”的起身,一把拉开门,接着光亮,她在女孩的胳膊上看到了溃烂的颜色。

就像是后脑勺上被人打了一蒙棍,电击那种令人汗毛倒竖的感觉从脚背攀了上来,沿着脊椎,炸在她天灵盖上。

方珩“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睁大眼睛,胸口起伏,有那么一两秒,她根本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觉得愤怒的火焰几乎燃尽她所有理智。

*

这是方珩第二次强行带余烬去医务室,徐安秋看到对方身上的上也不禁皱了皱眉。

打了镇定剂之后,女孩在床上沉睡,徐安秋拉着方珩出门,轻轻的带上了房门。

方珩的脸色难看的可怕,她是很少会如此失态的人。

“没事了,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就是之前的烫伤没处理伤口,溃烂了。我已经清完创了,吊点水,静养几天吧。那个,你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弄的么?”

“爬电网。”方珩嘴唇动了动,眉头紧皱。

“那就是了,估计是被电网给烫的。行了行了,她睡着了,你赶紧去值班吧。”

方珩没动,周身笼罩着浓浓的低气压。

“怎么小珩?你要守着她?你不是吧你?”徐安秋在方珩面前摇了摇手臂,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方珩勉强挤出一个笑,“我觉得铁丝网不该通……”

“停停停!”徐安秋在她面前比了个停的手势,然后将她往外推,“快去值班吧方珩同志,快点快点走了走了!”

赶走了“不务正业”的人,徐安秋这才缓缓回了房间,盯着病床上闭着眼的人看。

因为是躺着的缘故,少女的头发散在一边,露出的她的五官,和常年掩藏在刘海之下的眼睫。她的眼睛很好看,哪怕是在有些苍白的皮肤上,睫毛很长,像是蝴蝶或是飞蛾的长长触须。嘴唇很薄,脸颊上有浅浅的褐色雀斑。少女呼吸均匀,动作安详。

“第二次了。”徐安秋突然开口,语气有点冷,“你没睡着对吧。”

病床上的人没动静。

“方珩走了。”

这一次,“熟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眸中清明。徐安秋说的没错,小姑年确实没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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