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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一路相对无言,徐云期心中思绪纷乱如麻,各种念头在脑海中拉扯着,越想越乱,只觉头痛欲裂。    都护府的各处亭台楼阁,椽梁之上都挂上了大红灯笼,绕上质地光滑的红绸。前庭的地面上铺上大红编织地毯,花纹繁复,望之炫目。    两人回到逢霖院时天色尚且明亮,逐青满脸欢笑迎了上去,她虽不知徐云期和捉月二人是去了哪里,可今夜是除夕,一年里人们最欢喜的日子,平日里安静冷清的都护府也张灯结彩起来,有了几分年节的欢腾气息。    逐青一张脸红扑扑,笑着帮她们二人拍掉身上的雪花,寒暄了几句。徐云期心不在焉,淡淡“唔…”了几声,将身上沾满雪的披风脱下来递给她,径直走进内室去。    到案前静坐片刻,心中焦灼,脚下也坐不住,便站起在里间来来回回踱起步子来。逐青受了冷遇,跟徐娘子说话她就好似没听见一般…她垂着头立在一旁,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眼圈有些泛红。捉月见状轻轻推了推她,小声道:“娘子今日心情不虞,和你无关。”逐青这才飞快抬眼望了徐云期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果然,徐娘子正皱着眉头沉思,脸上神色惘然。    捉月叹了一口气,走出去端了一碟子精巧点心过来,有徐云期平日里爱吃的透花糍糕,另有几块杏仁酥。她轻声道:“徐娘子,吃点儿垫垫肚子?待会我们还得去前庭赴宴,怕是吃不饱的。”除夕宴,菜式繁多,都是些大鱼大肉,不免令人腻味。    徐云期抬手拿了一块透花糍糕,凑近一闻,馨香扑鼻。    冬日的塞北能吃到这个极是不易,要知道即使是在长安,也只有少数权贵之家才能有厨子会做这道从宫中流传出来的点心。    赵豫戈对她,可算是煞费苦心。    在都护府的这几月,她却总是下意识地去忽略这些大大小小的细节。还有,他数次救她性命、助她寻人,这些事,她也下意识地去减轻心中的负疚感。她嘴上说着感谢的溢美之词,做的却都是些伤人之事。    她欠赵豫戈良多,也不知何时能还清,又或者,能否还得清?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是兄长口中那个最自私的人,自私自利到无以复加,这些年学的诗书礼乐都被她抛之脑后。    徐云期神色呆木,恍惚想起旧日在长安的琳琅花树下,晏昔将糍糕分成两半,温柔喂进她口中。    她手里一松,那块糍糕轻噗一声,掉落在了案上。    她眷恋的,都已离去。    活在苦难中的人何止千千万?而她不是最辛苦的一个,她还拥有令无数人艳羡的家世,疼爱她的兄嫂,还有…这般关切她的人。而她为了一己私欲,执迷不悟,伤了所有人的心。如今,又要去做一个忘恩负义、见死不救之人吗?    这样的她,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去见晏昔?    ……    徐云期就这样坐了许久许久,直到日暮西斜,宛如一座凝固的雕塑。    她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外间传来几声恭顺的说话声,不一会儿,捉月快步走进来,犹豫了片刻道:“娘子,是时辰赴除夕宴了……我们可还去?”刚刚徐娘子独坐伤怀,没有人敢打扰她,捉月担心她情绪有异,不知还去不去前庭了?    不料徐云期微微点头:“嗯,更衣吧。”    她表情愈发清冷,眸中毫无温度,不知为何,捉月觉得此时此刻的徐娘子比起往日来,有几分不同了,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变在何处。    “是。”取出早就备好的礼服,一袭绯红色衣裙,纹饰繁复、美轮美奂,看在徐云期眼里,这让人心折的美却带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未知与忐忑。仔仔细细穿上华服,收拾妥当,在发髻上插上一支暗红色宝石步摇,走起路来竟有几分婀娜之态。    与上回不同,这次被派来传唤的婢女不是远水,看起来有些眼生。    捉月手中提了一盏朦胧纱灯,与徐云期同行,二人跟在那婢女之后,亦步亦趋。四周安静,三人在昏暗灯光中慢慢走着,远处不时传来歌舞器乐之声,萦绕耳畔。徐云期心念一动,上前与那婢女并排而走,问道:“看你有些面生,是新来的?怎的不见远水?我记得从前都是她来打点逢霖院的事。”    那婢女听她突然提问,愣怔一下,对徐云期盈盈一拜,道:“回徐娘子,婢子木绮,入都护府已有几年了,只是从前不在秉武院伺候。远水姐姐前几日被放出去配了人,娘子有何事尽管吩咐婢子就是。”    徐云期闻言微讶,没想到远水这么快就被放出府去…他的动作还真是不慢,手腕也的确够硬。    她摆了摆手:“好,我知道了,这也没什么,以后诸事还要劳烦你关照。”她取下手指上戴着的一枚宝石戒指,对那婢女含笑:“木绮是吗?这个你收着,当是一点见面礼。”那婢女却十分有礼,推让着不肯收。    徐云期只好把戒指递给捉月,捉月会意,笑着拉过木绮的手:“我们娘子心善,给你的就收着,哪来如此多的虚礼?”戒指塞她到手上,手指被捉月按着,木绮这才无可奈何般收下,收人好处,她对徐云期神情越发恭顺:“多谢娘子赏赐。”    徐云期含笑点头,只是那笑并不达眼底,她不知道何时,自己也会了这些收拢人心的手段?    行到前厅,还未走近就能看见一排整齐悬挂的灯火,那些红色的暖光,墙垣之上雕刻着的祥瑞吉兽浮雕,此刻都被挂上了红绸。这次的宴席只是都护府自己的家宴,参加的只有赵豫戈几个住在都护府的亲近下属和谋士,当然,也包括他们的家眷。即使是这样,还是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的人,檀木的长条食案分了数排。    她们被木绮领到一处坐垫前,她恭敬道:“徐娘子请落座,宾客尚未来齐,娘子可先用些糕点酒水,木绮还要去后头帮把手,就不多陪娘子了。”这个木绮十分安分,五官周正,浑身透着一股书卷气。    徐云期闻言扫一眼四周,还有几乎一半的位置还空着,对面食案最上首的那个放着黑色华丽暗纹褥垫的座位亦是空空如也。    “嗯,你去吧,这儿有捉月就好。”    随后徐云期一边喝着果酒,一边听着从后头传来的缥缈戏曲之声,好似是今晚请的梨园班子在练习的声音,咿咿呀呀、缠绵不休,她听不清唱的究竟是什么,还是饶有兴致,听得十分专注。    百无聊赖,自找消遣而已。    不多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问好寒暄声,徐云期转目看去,是赵豫戈的几个谋士到了,他们大多十分年轻,个个龙章凤姿,衣着简朴低调。    为首的一人须发飘飘,两人今天下午才刚刚见过,她面色如常,随着众人一齐站起来作了一个揖。    愿公犹如赵豫戈的长辈,曾被他庄重称为亚父,在座的人纷纷不敢怠慢。直至愿公和众人寒暄一番落座后,徐云期才抬起头。她的座位离男席的上首很近,在女席的第一个,而女席未设上首座。她抬眼就能看见对面投来的目光,愿公正含笑对她颔首,她面色不变,微笑还之一礼。    徐云期缓缓抬袖,用宽大袖摆遮住酒杯,三两口饮下一杯。咽的急促,好在是果酒,倒是不太呛人。    她忽然站起,抬脚朝对面走去,坐在愿公对面的席位上。此时厅内众人都在等着赵豫戈出现,佳节良辰,相熟的人各自围坐一团,语声畅快,不时有笑声传来,倒也没人注意徐云期的举动。    她坐下,慢慢斟满一杯酒,递给对面慈眉善目的老者。    “愿公,那件事,云期应了。”    她下意识将声音压低:“事不宜迟,还请愿公明日就派人到上岭去把人接到敦煌城来,给他们找个落脚院落,也好过在上岭担惊受怕。”    这几句话说出来看似简单,可在徐云期看来,字字句句都和在油锅里细细烫过一般,滚烫灼人。    一切前尘往事,尽断于今夜。    愿公好似料到她会说什么一般,目带深意看了她一眼,举杯抿了一口,笑道:“好!徐娘子,此事我必定办得周全。”    他居然对徐云期拱了拱手,面色肃然,带了几分郑重其事。    “日后,谕之还要劳烦你多加照料。”    他随即微笑着,目光柔和,好像在和一个亲近子侄在对话一般。    徐云期低眸颔首,没再说什么,转身欲回到女席,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几道声音。    “将军来了!将军今夜怎么如此拖沓,快快入席,就等你一个了!”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魁梧武将大声嚷道,红光满面,哈哈一笑,站起来好像要去迎门口的什么人进来。    徐云期好似突然被什么东西慑了一下。    连忙低头,作势去拿桌上的酒壶,拿起来一晃,才发现里头已无半点酒水,女席上酒壶小巧,倒不了几杯就空了。    只那么一瞬间,她就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定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知为何,不敢抬头,缓缓放下酒壶,跟着众人一起站起来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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