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公子姓赵名瑞,在家中向来呼风唤雨,在外面惯于作威作福,京城中的名门望族都对他客气有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连手指头都用不着数,无非就是某个姓李的瘟神和某个姓冷的煞星。 他看见那粒豆子,几乎一瞬间就确认了凶手是谁,转身抬头一望,李未阳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赵瑞想起被他从中作梗坏掉的好事,顿时涌起滔天怒火,抬脚就要去找他算账。可在下一刻,他看见李未阳的身边还有一个人,正从窗外往下看。 他认出来,这是冷家那位煞星,一时之间,竟拿不准主意,方才袭击他的豆子究竟是谁打出来的,若是李家那个瘟神还则罢了,若是旁边那位…… 赵二公子神色变了一变,像有些忌讳似的,往茶楼上望了一眼,而后犹豫了片刻,竟按捺住了复仇之心,连被那花店店主冲撞之事也忘了计较,如同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逃灾一般往相反方向溜了。 乐岚正兴致勃勃准备看热闹,却见方才还张扬跋扈如同斗鸡一样的赵二公子,忽然收敛了一身炸毛,不但没有反击,反而对他们退避三舍,顿时起了疑心。 来来回回打了这么多交道,她可不觉得赵瑞是个甘于吃瘪的货色,也不觉得自己这个郡主的身份对于此人来说有什么威慑力,他行为如此反常,其中必定有鬼。 李未阳也察觉出了不对,道:“他今天莫非是吃错了药?” 乐岚摇了摇头:“或许吧。” 她端起茶杯,杯沿方送到唇边,耳畔忽然炸起一片振聋发聩的鼓乐之音,震得她胸口一阵发紧,杯子没拿稳,半杯茶都倾了出去,衣服上顿时湿了一大片。 李未阳看她手忙脚乱,及时雨般递过来一张帕子,乐岚一边擦拭着衣襟,那翁翁铮铮的鼓乐声仍不绝于耳,她心中无端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初九。”李未阳见她神情有恙,便问:“怎么了?” 乐声响了一阵,渐渐平息下去,她胸口闷得发胀,那鼓乐的余音在耳室内仍然翁翁作鸣,她揉了揉额角,叹道:“没什么,只是方才那声音震得耳疼,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怎么奏起这样大声的音乐来?” 话音甫落,便见李未阳古怪地地瞧着她,神情有些莫测,“什么音乐?” “就是刚刚那阵。”乐岚说着,顿时意识到有些地方不对,“你没听见?” 李未阳眉头微微一跳,摇了摇头,道:“没有。” 她看向窗外,街上店铺林立,人潮鼎沸,来来往往的客人一如往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再看李未阳,他面上疑惑的神情也不像是假的,似乎真的不曾听到刚才那阵喧天动地的鼓乐。莫非是她近日来疑神疑鬼,产生幻听了不成? 这么一想,她的脑壳就有些疼,须知神仙的耳目与凡人不同,向来没有“幻听”这一说法,除非是有什么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刚刚给她听到了。 只可惜她现在的肉身也是个凡人,神识在其中受缚,无法感应出方才那声音的来源在何处,奏乐的是精怪还是大能,还是说,是某位仙友下凡路过? 她一激动,便将那旧案传奇暂时抛诸脑后了,起身道:“我得回去一趟,今天便算是给你践了行,此去江淮一路顺风!” 李未阳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她被茶水糟蹋得乱七八糟的衣衫,好心提醒道:“你就这般模样出去?” 乐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裳还没干,出来时她穿了件淡水青的衫子,被茶水一浇,便印了一圈浅褐的茶渍。她倒没什么洁癖,只是如此招摇过市确实不大好看,尴尬一笑,道:“这下可没法见人了。” 李未阳说了一声“你且稍等”,便推门走出了隔间。 乐岚透过窗户,看见他过了街,身影消失了片刻,再出现时,手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待回到隔间,将包袱交给她,乐岚带着些许小期待,把包袱展开,果然看见一件崭新的外衫,颜色样式同自己身上的这件十分相似。 她捧着包袱感动道:“多少钱?” 李未阳道:“这是我的心意,不要钱。” 乐岚听见这话,顿时受宠若惊,还未来得及进一步感动,便听他又道:“你若知恩图报,不如记我一个小小的人情。” 乐岚:“……” 方才她还感激他雪中送炭的无私情谊,转眼就见到了这人的真实嘴脸,果然看人不能看表面,拾来的馒头不值钱,那点感动顿时荡然无存。 她谦虚道:“那怎么行,与其欠你人情,还不如欠你的钱呢。” 李未阳望了她一眼,幽幽道:“我觉得,我的人情在你这里并不值什么钱。” 这话听起来有点抱怨的意思,除此之外,乐岚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以前似乎没欠过他什么人情,不知道这抱怨从何而来,便道:“我并非是贬低你的人情,只是不想让你吃亏。虽然只是区区一件衣服,若我因此便占你的便宜,非是朋友所为。” 她自觉她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晰明了,李未阳即便是只猫头鹰,也该听懂了,可他听罢却愈发沉默,半晌才道:“不过三杯茶钱,算你我两清了。” 乐岚换上了新的外衫,讶然发现这衣服的尺寸正好合身。 成衣店里买回来的衣装,剪裁上难免有些大大小小的偏差,由此可见,李未阳还是用了心的。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小小的欢喜,瞧了一眼李未阳,却见他仍旧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不明白他到底在郁闷些什么,将军府和丞相府分立两街,出了茶楼,二人只同行了一小段路,便彼此道别,各回各府了。 翌日,李未阳整装备马,南下江淮,乐岚留在家中侍疾,冷夫人的病症不是什么大病症,服了两帖药也就好了,何况有冷将军在身边,老夫老妻体贴非常,用不着她费心照顾。 她左右无事,便溜达去了谢府。 不料谢颜并不在家,丫鬟说她往城西的晚籁亭去了。谢颜去晚籁亭多半是去作画或者寻些诗兴,她辞了谢府,便往晚籁亭去寻。 晚籁亭在城西金枫林里,取其枫上听琴之意,是个为骚人墨客所喜,极文艺风雅的所在,这个时节的枫叶刚刚长成,是一种鲜嫩的浅绿色,亭上铺着琉璃瓦,成了万碧丛中一点金,风景极为鲜活明丽。 谢颜果然在亭下,执笔对着树林发呆,身边只跟着一个侍墨的丫鬟,两人都背对着乐岚,乐岚蹑手蹑脚走上前去,想吓她一吓,不想刚刚走近,谢颜幽幽地轻叹一声,转过了身来。 她甫一看见乐岚吓了一跳,丫鬟转身一看也吓了大跳,谢颜板起脸,轻叱道:“哪里来的小贼,鬼鬼祟祟意欲何为?” 乐岚笑道:“我见佳人在此,故来窃玉偷香。” 说罢凑上前去看看她在画些什么,谢颜将画卷展开,只见上面画着寥寥几座山峰,中间云雾缥缈,峰下林木葱茏,旁边题了两句小诗: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 题不对时,情不对景,谢颜的眉间含着淡淡的忧伤,数日未见,乐岚不知忧伤从何而来,莫非是暮春将至,伤春了? 谢颜道:“宋公子送了一些新的徽墨,我今日便是来试一试笔。” 宋公子便是宋御史的公子,花朝之前刚来提过亲,据说是个很斯文儒雅的人,谢大学士虽没有承下,却也并未回绝,可见宋公子的待遇较其他几位与众不同,谢颜苦恼的,莫非便是此人? 乐岚问:“你可见过宋公子?他为人如何?” 谢颜道:“他是个青年才俊,为人也文雅大方,可我至多当他是朋友,但要谈及婚嫁,我是不愿的。” 乐岚宽慰她道:“你不愿意,宋御史还能勉强不成?婚姻之事虽说是父母之命,但为人父母总不会强迫子女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何况是你这样的门第?” 大不了找几个人把宋公子敲昏了抬出京城,在深山老林里藏个三年五载,等谢颜终身大事已成,再放他回来。 可是敲昏了第一个宋公子,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更多了深山老林也藏不住。 被人喜欢无疑是件幸福的事,但被太多人喜欢,却变成了一件让人苦恼的事,感情这玩意儿真是难以捉摸。 乐岚对于儿女之情没有什么经验,既没喜欢过别人,也没被别人喜欢过,没办法替谢颜排忧解难。二人在林间散步,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谢小姐留步”,回头一看,竟然是赵二公子。 花已经给他砸光了,故而赵二公子并未带花过来,他打听到谢颜来了金枫林,故而特来寻访。 他不知乐岚也过来了此处,远远看见谢颜三人同行,只道是她带着两个侍女,此时乍一看见乐岚,先是愣了一愣,旋即跟见了鬼似的,掉头就跑。 可惜他跑得还是慢了些,乐岚在轻功上高了他不止一截两截,没跑出两步就被堵住了去路,乐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从昨天到现在,见了我就跑,你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