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这样亮得刺眼的笑容,望着曹宗钰道:“我是不是如同传言一样,不可理喻?”
曹宗钰想了想,实话实说:“我觉得一年太短,起码应该三年。”
安舒被他的回答弄得一愣,原本激烈的情绪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放置,便像是泄闸的洪水,迎头突然碰上铁壁一样,进也不得,退也不能,居然僵在了那里。
曹宗钰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收回,一时间也傻住了,两人站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若是换了旁人看见这一幕,只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这两个太学里最是能言善辩,最是口舌便利的优等生,居然会同时张口结舌,面对面发呆,一双脑袋瓜同时反应不过来,真正是难得一见的奇观。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安舒笑得身子发软,一只手扶住廊柱,一只手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喘着气道:“你说得很是,我早听你这句话,我就跟他生足三年的气,决不轻饶。”
曹宗钰替她补充道:“或者就当着全体宫人的面,叫他一百声舅舅,看他怎么换人。”
安舒笑过之后,身心竟是从没有过的舒畅,望着曹宗钰,眉眼里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我们同在京城这么多年,我竟从没去见过你,现在想来,可太亏了。”
曹宗钰笑道:“你现今知道我的好了,倒也不算太晚。掰着手指头算起来,到你活到一百岁为止,大约也还能有八十年可以慢慢感受在下的好。”
安舒刚想笑他脸皮厚,打蛇顺竿上,便听到有个怒气勃发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哪来的狂徒,在此无礼喧哗?”
两人一起回头看去,却是个穿灰衣的老人家,手里拿着一把大锄头,上面沾满泥土和杂草,脸上的皱纹已经深深地刻进肌肤,眼睛却仍是炯炯有神,此刻正紧盯着他们,目光似能喷出火来。
曹宗钰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依稀想起一件事来,连忙上前一步,正待跟老人招呼,便见那老人家目光落在安舒身上,突地脸色大变,手上锄头当的一声掉落在地,颤声问道:“你,你是,你莫非是……”
安舒莫名其妙,曹宗钰在她身边轻声说:“这是伺候先侯爷的老仆陈伯,先侯爷去世以后,自愿来这里替他守墓。”
安舒明白过来,走上前去,对陈伯郑重敛衽一礼,道:“多谢诚伯高义,祖父泉下有知,必定感怀不尽。”
陈伯瞧着她,眼睛都直了,口里不停念叨:“真是大小姐,真是大小姐回来了。”转头朝着墓碑所在的方向奋力呼喊:“侯爷,夫人,大小姐回来了,你们看到了吗?她的样子,长得跟世子可真像啊!”一语未了,老泪滂沱。
安舒受他感染,心中漫起了某些奇异的情绪。那些她不了解的,错落在久远时空的片段,便似都被这一声痛嚎点亮,蓦然呈现在她眼前。埋在坟茔里的老人,曾是多么挂念远行的儿子,每一个晴好的早晨,每一个落雨的黄昏,夫妻交谈,大概总不免要念上几次儿子的小名,想知道他在京城过得好不好,太学的功课重不重,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又难免夫妻之间,为这个问题斗气磨嘴,左挑右拣,拿不定主意。总觉得岁月悠长,诸事不急,却在某个下午,等来京城的一纸噩耗。那个多年没能亲见的儿子,竟是再也见不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至惨,如今却连最后一面都不得见,这叫人要有怎样一副铜心铁肺,方能忍受?这样的剜心之痛,对只有独子的归义侯夫妻来说,怕是不下于凌迟酷刑。
这一刻,黄土之下,这对她从未谋面的老人,突然就在她脑海里,有了某种鲜明的影像,她一手捂住胸口,那里切实漫出了阵阵酸楚疼痛,彷佛在这一刻,她血脉里属于逝者的那一部分,受到了某种遥远而神秘的牵引,而终于轻轻地起了应和。
她深吸一口气,侧过头,在曹宗钰耳边低声说道:“原来,我其实也是伤心的。”
曹宗钰听出她话音里的痛,心弦颤动,伸出一只手,便想去揽住她,到得一半,才发现自己在干什么,一时之下,不由得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