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通和六年腊月廿七,江宁城宜兰坊广陵长公主府。 这一日,长公主府来了位奇怪的客人。这人穿了件没有一丝雕饰的白衣,还没进府门就被府上的仆役给轰到街上。这一身白衣,太不吉利。 直到那人喊了一句“我是来给人治病的!”,仆役们才将信将疑地去通传。赵一诺今日因为长公主病情的突然恶化告了假,此时正在远清轩愁眉不展。他听到丁叔说门口来了个自称能治病的人,连忙让人把他请到了烟雨馆。 因着他说的“我是来给人治病的”这句话,赵一诺并未和他计较那一身的白衣裳。赵一诺到烟雨馆时,甘渊脚旁放了个大布袋子,正一脸嫌弃地和一旁的侍女说:“这茶太难喝了,还不如阿裳的手艺!快给我换一杯。” 赵一诺行时揖道:“某赵一诺,不知公子名讳?” “云间堂甘渊,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的。”甘渊毫无顾忌地说。 甘渊……赵一诺从华裳嘴中听过这名字。仅是几次很偶然的机会,便让赵一诺知道这人和华裳关系匪浅,让他把这名字记在了心里。赵一诺甚至知道,甘渊还有个叫“白狐狸”的绰号。 “带我去看看阿裳吧。”甘渊要求道。赵一诺想了想,并未拒绝,亲自带着他去了远清轩。 其实甘渊并不算是见到了华裳。他只是隔着帘子隔着手帕给华裳把了把脉。甘渊医术极佳,商如月所说的那位好大夫便是他。四年前华裳只剩下了一口气,他硬是铤而走险地把她救了回来。 他仔细地想了一会,收了手,突然撇了撇嘴。“大半年不见,能把人折腾成这样也真是桩奇事。”他无奈地、可惜地摇摇头。 赵一诺连忙问道:“我娘子可还有救?” 甘渊已拎了他的包袱要往门外走。“待我找个地方好好想想,”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来,十分认真地回头看向赵一诺,“我想事情的时候喜欢喝紫笋。你们手艺不行,把茶送过来我自己煎就行。” 甘渊在长公主府上转悠了一圈,最终选了折梅苑作为他思考的风水宝地。折梅苑在长公主府后院的一个偏僻角落。 满苑的梅花上都落了雪。折梅苑中有一处四面透风的小楼,名叫辰良阁,还是华裳管家时起的。梅香夹杂着雪香幽幽飘来,如果不算上嗖嗖的冷风,这还真是个赏景的好地方。 赵一诺来到辰良阁时,甘渊已制好茶粉放入鎏金鸿雁纹云纹菱弧形圈足银盒中。他正跪坐在案几旁,一边看着楼下满苑的梅花,一边等待着缠枝牡丹纹鎏金银风炉上的山泉水开。他的神情甚为悠闲,看上去半分忧愁也没有。 如今江宁盛行的喝茶方式都是点茶,甘渊要自己煎茶的要求实在古怪。侍女们看赵一诺对他颇重视的样子,竟将华裳束之高阁的那套御赐茶具拿来了。 赵一诺行揖后坐到了他对面。甘渊兀自看着风景,那双狐狸眼连抬都没抬。赵一诺倒是很沉得住气,一直低眸静坐着。 初沸,水如鱼目,甘渊用镶红宝石的鎏金小勺从鎏金摩羯纹银盐台中取出少量盐,洒在了釜中。二沸,缘如涌泉,甘渊从釜中舀出一瓢水备用,将先前制好的茶粉用鎏金飞鸿纹银则量好,再一边用竹具搅拌,一边将银则中的茶粉洒入釜中,最后将舀出的水倒回釜中一部分。 三沸,势如奔涛,止沸育华。待水再开,如雪似花,茶香在阁中氤氲开。甘渊将釜上的茶水分入两个莲形秘色瓷碗,沫饽均匀,茶香四溢。 赵一诺有次回府早了些,曾看到华裳用这样的方法煎茶。华裳见他过来推给他一碗茶,随即便命芸芷把煎茶的茶具都拿了下去。自被他看见过一次,那套精美的茶具就好像被华裳有意无意地遗忘了。从此,赵一诺再没看到过华裳煎茶。 甘渊很厚道地推给他一碗茶,又自己拿起碗品了一口。赵一诺拿起茶碗,突然想起华裳那日煎的也是紫笋茶。 那四年,她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虽然茶具精美,但味道却比不得从前了,”甘渊似是感叹地说了一句,“她恐怕也不经常煎茶吧。” 赵一诺掩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不错,我只见了一次。”他说。 “我倒是见过很多次,”甘渊不经意间说道,“这方法还是我教她的,不想最后让你捡了个便宜。”这话在华裳名正言顺的夫婿面前说出,实在是气人。 “公子所言何意?” “我所言何意,你岂会不知,”甘渊的狐狸眼一转,“你和陛下联手演的那出戏,也就只有阿裳肯当真吧。” 赵一诺的眸子顿时如结了寒冰般,冷意已是怎也收不住了。 “你都知道?”他低声问,恐惧一点点渗入他的五脏六腑。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甘渊笑道,“但我同样知道我是劝不住阿裳的。她总是最好糊弄心最软的那一个。你稍稍施些苦肉计,她就全信了,是不是?” 甘渊说的不错。这出戏一开始只是为了扳倒太后的余党,后来他意外得知了华裳还活着。而李珏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这出戏的剧本也因此改成了众人所看到的的模样。 但赵一诺知道,面对华裳的失踪,李珏是真的恼了。四月卅日的李珏,像是被触了逆鳞的龙。他的怒火烧到了后宫的长姐,烧到了承香殿的宫人,烧到了赵国公府,烧到了靖国公府,甚至烧到了他的身上。他知道,若华裳不回来,李珏将他在牢中折磨死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幸,华裳最终回来了。 “对,她信了。只要她信,事实怎样……还重要吗?”赵一诺说。 “当然不重要,”甘渊轻轻一笑,“但只要事实在,她就有知道事实的可能。阿裳很容易满足,很容易被糊弄,很容易就把一腔热血都付出去,但她并不傻。她和你相处数月,怎会没有察觉出异处?只要她肯细细琢磨,你以为她会琢磨不出事实和真相吗?” “那又如何?”赵一诺苦笑,“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苦衷,都有身不由己之处,但这并不能成为你伤害和欺瞒他人的理由。你的苦衷和不得已,又与他人何干?”甘渊不带感情地说。 “相干不相干,又岂是被卷入漩涡里的人说了算的?”赵一诺幽幽地说,“公子若能救她,一诺愿倾其所有,纵死亦在所不惜。” “无情之毒,素来不毒无情之人。有情者服之,唯死可清。不过可惜呀,你就算死一百回也换不回来她的命。我要你的命,也没有什么用处。”甘渊还是那副让人看了就生气的嘴脸。 “公子是否能救她性命,还望告知于一诺。”能忍耐者如赵一诺都快被他磨没了耐心。 “我当然能救,这世上也只有我能救她了,”甘渊将目光转向阁外的雪与梅,目光似乎望到了很远的地方,“若我早来一天……”他突然停住不语,接下来的话都只化成一声带着惆怅的叹息。 “公子要如何才肯救?”赵一诺带些抑制不住的激悦。 “如何肯救……”甘渊沉吟着将目光转回来,眸中的清远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老谋深算,“我救阿裳当然不需要什么条件,但我救长公主却是有条件的。” “公子请讲。” “四年前我救她一命,如今又要救她一命。你是她的夫婿,这债由你来还甚是合理,”甘渊勾唇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只要你吃下这药,我便救她。” “这是……□□?”赵一诺看着那瓷瓶,又将如水的眸子抬向对面的甘渊,“就算我不吃,你亦会救她罢。”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你错了,”甘渊说,狐狸眼似笑非笑,“不是如果,是一定。你一定会吃,我也一定会救。” “你将我毒死,又有何益处呢?”赵一诺问。 “我可没说要把你毒死。这药虽不是补药,但一时半会也毒不死人,”甘渊的语气带些自豪和神气,“这药的名字我还未想好,不过药效是已确定下来的事。你吃下后,每月十五日晚发作。没有解药一次半次的也死不了,不过是痛苦些罢了。当然,这解药我会命人按时送到江宁。喝下解药便无事。” “你将我的命拿在手中,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我给她解毒,你总得拿出些诚意来。世上哪有平白无故的好意?若我什么条件都不提,才会让人心生疑窦吧。”甘渊品了一口茶,神色平静。 赵一诺沉静的双眸注视着甘渊,试图从他脸上再看出些什么来。片刻,他拿过那青色的瓷瓶,拔开塞子,一饮而尽。 “敢问公子要如何救她?” “这毒……尚药局有记载吧?”甘渊随口问道。 “有,”赵一诺诚恳地说,“高祖有一名妃子曾中此毒,故而尚药局有记载。但并未记录解毒之法。”若有记载,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你们当然不会有记载。她饮下此毒后便离开了江宁,从此远遁江湖。当年她追随高祖,四处征战。她为他打江山、平叛乱、定社稷,是何等挚爱。但她得到的却是冷寂深宫与漫漫长夜,又怎能不心生绝望?她本就是制毒高手,选身边最易得最温和之物就可炼成剧毒。伊人已去,高祖心中就算有愧疚,也无可挽回。” 辰良阁外的雪无声地飘落。数百年前,也会是这样的漫天大雪吗? “你一定在好奇我是如何知晓的,”甘渊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当年的令妃,便是我云间堂少主商翎。她最后虽毒性未解,但从此退隐山林,也算是寿终正寝。” “那琬——” “阿裳若是不回江宁,也会有一个那样平静美好的结局,”甘渊说起话来毫不留情,“可惜啊,她最终还是被拖回了江宁。” “但你有办法救她。”赵一诺笃定地说。 “不错,我是有办法。以云夫人的医术,方能保她十几年的平安,我自是有办法,”甘渊说,“你可知阿裳幼时,云夫人用了何种方法救她?” “一诺不知。” “对于那么小的孩子来说,有什么事比离开母亲更加痛苦呢?”甘渊神色幽暗,“云夫人用自己的血救了她,差点丢了性命。若非如此,她为何这么多年都未生养?” 赵一诺默而不语。他能理解华裳对商如月对云家的感情,亦能理解李珏对云家的忌惮之心。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云家对阿裳既有救命之恩,又有养育之恩。陛下如此对待云家,她能轻易罢休才怪。不是所有人都会如你一般沉寂忍耐,”甘渊说,“不过她错认了一件事。所谓‘因材施教’,对待你们这样一贯耍心机的人,她那套以心换心的笨办法是行不通的。她以死相逼,鱼死了网都不会破,反而还会伤害真正关心她的人。” “我来江宁除了救她外还有另一件事。今日和你说了便算是完成了任务,”甘渊像是在交差般应付了事,“云间堂与朝堂早有契约。‘扶明君,匡天下’——我们从未违背诺言。云间堂虽已避世两百年,但并不代表可以任人拿捏。云家与云间堂本就是一体,陛下如此待云家,实在不是明君所为。” “既明宫主让我转告你们,两百年前我们能做的事,今日我们一样能做,而且只会做的更好,”甘渊的声音逐渐变得冷酷,“徐太后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认命的人。你不妨去查一查,庐王上个月去了长乐宫几趟……而被你们打死的那个丫头,又是怎么来到的江宁……” 只是很快的一瞬,赵一诺的眼眸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稍稍欠身道:“我会如实转告陛下的。” “至于阿裳……你不必告诉她我来过,”甘渊说道,随即皱了一下眉,“不,你是瞒不住她的。她若问起来,你便告诉她,我已经回羲和山过清净日子去了。我会给她留一张信笺,告诉她如何配你所中之毒的解药。” 赵一诺不解,但他未出声打断。甘渊像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下去。 “那解药需得太清宫的绛雪才能制成。我会发一道太清宫令,告诉下任宫主每年春秋两季,将一半绛雪送至江宁广陵长公主府。只要她还活着,这宫令便有效。” 这句话赵一诺倒听懂了。只要华裳还活着,还肯给他制解药,他便能留着性命。这等于将他的命放在了华裳手中。可他们本就是夫妻,这样做岂不多余? “她这次毒发得凶险,本无生还的可能。但只要我在,就不会让她出事,”甘渊说,“若我早来一天,也不至如此。有情者服之,唯死可清……不过是一死罢了。”他的语气淡淡的。 “公子是要一命换一命吗?一诺可以——” “你?我不是说了,你就是死一百次也救不了她吗?”甘渊话中略带嘲讽,声音接着低沉得让人捉摸不透,“我幼时,曾被人下过很多次毒……唯有我的血,才能解了她身上的毒。旁人的都不行。” 赵一诺缓缓起身,朝他长长一揖,神色庄重肃穆。 “士为知己者死。你不必谢我,”甘渊闲闲地说,“再说,我已向你讨了条件,我们之间算是两清了。” “是否言谢是我的事,领不领情是公子的事。二者绝不可混为一谈,”赵一诺认真地说,“公子救吾妻性命,一诺焉有不谢之理?”说完又是长长一揖。 “此后,自会有人将我带回羲和山。我的琴亦是要带走的。那些药,留给阿裳就好。带回去也只是等着发霉而已。”甘渊平静地打理着以后的事,赵一诺欠身聆听。 “她过几日便会醒,但可能会和以前不太一样,”甘渊眯起他的狐狸眼,“这是件未知的事,只有当年炼制它的人才知道。何解无情……许是对自己无情,许是对他人无情,又许是忘情也未可知。我不知道……但她绝不会和以前一样。” 忘情……她真的会变得无情,真的会忘记他们之前曾经存在过的温情吗?赵一诺心中生出一阵悲凉。不过只要她还活着,就仍有希望。 “她若问起来,你定要告诉她我已回了羲和山,”甘渊已品完了茶,正在清洗那套精致的茶具,“若你亲口告诉她我已不在世上,她定会愧疚自责。那样就有违我救她性命的初衷了。” 甘渊收起茶具,起身,凭栏远眺。寒风中飘逸的白衣,如遗世独立的一阕清歌。赵一诺起身走到他身旁。 “你……是爱她的,并不比我少。对吗?”赵一诺轻声问道。虽然他不想,但他不得不承认,甘渊对华裳是有情的。 “爱吗?我不知道……”甘渊低声说,“我一直爱的人是菀青。她如日般耀眼,如月般高贵,让人忍不住追随爱慕。至于阿裳,我们最初同病相怜,我只当她是知己。” 知不自知,医不自医。 赵一诺看着他拎了包袱下楼,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满不在乎的模样。他突然心中一滞。他觉得兴许此生他都难以望其项背。 甘渊和华裳,曾相伴四年。他们曾在一起如孩童般嬉戏,曾躺在瑶碧殿的屋顶吹着海风赏着海景,曾对着明月互诉衷肠。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华裳更了解甘渊,亦没有人比甘渊更了解华裳。 士为知己者死——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便能让他舍了性命去救她。现在能做到这般地步的,又有几人呢? 通和六年腊月廿八,长公主府那位奇怪的、一身白衣的客人在远清轩单独给长公主解毒,驸马赵一诺似乎对此人十分信任放心。对于此事,长公主府上下人等三缄其口,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通和六年腊月廿九,天刚蒙蒙亮,长公主府的后门打开,几个仆役抬着一个箱笼从府内走出来。看那几人的打扮,并不像是府上的下人。 通和六年腊月三十,江宁百姓一个个面带喜色,都盼望着新一年的到来。那人的离去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浩瀚的大海,没有带来一丝波澜。江宁城中唯一记挂着他的人,仍然在床榻上,昏睡不醒。 千里之外的羲和山,也依然是那副老样子。上清宫遗玉在一众长老之间斡旋,玉华宫少和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宫人们为除夕宴布置,太和宫的进修班学员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闹闹。 什么也没有改变。 在君峰之下的太清宫每日都会有人打扫。医药典籍上落下的灰每日都会被拂去,庭院中的树叶灰尘每日都会被清扫。绛雪依旧是白雪红花,阳光依旧温暖,海浪也仍是永不停息地吟唱。 可隐隐之间,似乎有什么地方已经不一样了。 主殿的案几上少了一架琴声悠扬的焦尾古琴;配殿窗前对镜摆放的镂桃花金镶玉簪几乎要忘记主人发髻的模样;在主殿衣架上挂着的雨过天晴色深衣,已经沉睡多时;以前一天不落的太清花事,也已留了很久的空白了。 太清宫依然是太清宫,只不过陷入了又一轮的沉睡。不知又要等多久,才会有人重新开启这宫殿的大门,才会有人将生机再带回这里。 可无论是何人再来,当年的景象也不会再重现。再也不会有一个白衣少年焚香弹琴,再也不会有一名少女声音婉绰地唱着哀而不伤的离歌,再也不会有人躺在瑶碧殿的屋顶享受着海景说着调笑的话。 再也不会有一名白衣少年笑眯眯地说,他是太清宫的青华帝君。 再也不会有一名花颜少女娇声喝道,白狐狸起这么早,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们曾是最真挚的知己,他们曾有最欢畅的年华,他们曾有最美丽的告别。 所有的一切,都会在海风与涛声中划归沉寂。百年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抹去痕迹。 东海羲和,君峰太清。 曾忆否,一帘水玉溶溶。曾忆否,一带银湾昭昭。曾忆否,一采回雪皎皎。 残蕊聚又散,心似瑶碧。绛雪落又荣,何愁无期? 曲终,人散。